广夏州地广人稀,是有名的乱州。

  何为“乱”呢?

  便是有些三不管的意思了。

  在广夏州随处能够看到妖魔的身影,只要他们不作乱,那便不会喊打喊杀。

  可不代表一直都能安然无恙,毕竟总归有些摩擦,也总会出现乱子。

  谢忱山踱步在街道上,甚至有那泼辣娇媚的女子朝他说笑,冲着他怀里丢了张香帕。只不过还未到佛修怀里,就被魔尊一把子抓住了。

  那泼辣女子也不在意,与姊妹笑作一团。

  待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后,好姊妹才问她怎今日瞎了眼,不去逗弄那些好看的郎君,反而瞧上一个灰扑扑的僧人。

  那女子裸露着酥.胸,正挨着好姊妹说话,那双娇软的手缠上她的脖颈,笑眯眯地说道:“有那样一双眼睛,你信不信那层皮子底下其实藏着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容?好男儿确实不少见,可万中无一的,可就寥寥无几了。”

  渐行渐远的三道身影中,最矮的那个忍不住探头探脑。

  “大师,您有易容?”

  金丹期的修者,那耳聪目明,就算是百里开外的声音,想要听,那自然也是听得清楚的。

  赵客松自然是听到了那两位娘子的对话,那心中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谢忱山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很好奇?”

  赵客松嘿嘿笑道:“皮肉骨相对我们来说好像也并无大用,不过好奇,那确实是有些的。”

  谢忱山倒也没有隐瞒,坦然说道:“不错,现在这面容乃是伪装。”

  赵客松没有得寸进尺,得了答案也没有继续再问。

  尽管他们这一行人中有着世人感官甚好的僧人打扮,可因为赵客松的肩膀上停着一只呆呆愣愣的鸮,大多数人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就忍不住远离。

  说到鸮,赵客松也有过好奇。

  “世人说鸮是报丧鸟,可是这呆娃都不曾叫过,要如何报丧?”

  说这话的时候,赵客松正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这小东西的翅膀,别说是叫了,这只鸮就连飞也没怎么飞过。

  大多数是踩着赵客松的肩膀,或是窝在他的怀里睡觉。

  再不济就把赵客松的脑袋当成鸟窝。

  着实气人。

  赵客松当真是看不出半点所谓的通人性来,只想打鸮。

  谢忱山那时看了那只鸮一眼,含笑说道:“毕竟是从观心镜内带出来的生灵,总不是那般不济。时候未到罢。”

  赵客松抱着这只时候未到的傻鸟,只觉得它就只有一个优点。

  能干饭。

  够贪吃。

  至少在这个时候,显得颇有活力。

  这般想着的时候,抱在怀里的鸮冷不丁展翅,从怀里猛扑了出去。

  赵客松:?

  他甚至来不及想,就循着鸮离开的方向追去。

  谢忱山敛眉,淡笑着摇了摇头。

  魔尊走在谢忱山的身旁。

  相比较从前,现在甚少会有下意识避开魔尊的情况,似乎是那种瑰丽奇异的感觉被稍稍收敛之后,便只余下一个偏于阴郁苍白的外表。

  这般性格的人也不是没有,顶多是路过的时候因为好看的面容多多看上两眼,却也不至于会排斥远离。

  谢忱山道:“可觉得烦闷?”

  这些天来都是在赶路,要么便是谢忱山在指点赵客松的修行,细细想来确实有些无聊。

  被问到的魔尊认真思索起来,就仿佛这是什么重大的难题。

  片刻后,才慢吞吞说道:“是什么?”

  他不懂这情绪。

  谢忱山便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道:“是日后会知道的事情。”

  情绪于魔尊而言,许是浅浅的一层,那池子中只铺着高兴欢悦,却还未有其他的情绪。又或者说,魔尊还从未品尝过那样的感觉。

  只有好的,也未必是纯粹的好事。

  可若是要体会不好的情绪,那自然是要经历过不好的事情。

  总归是两难的事情。

  谢忱山挑眉,望向街道的尽头。

  赵客松去追鸮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

  …

  赵客松一路往北,好不容易把那只炭球给抓住时,忍不住拎着它的翅膀晃了两下。

  “寻常说你不动弹,就当真是不动弹。这一眨眼倒是乱飞,若是丢了你,就你这般的饭桶,也不知道哪个爱要了你去!”

  尽管知道这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兽,可这般青睐他的生物着实是少有。赵客松心中也不免感到欢喜,不然也不至于总是抱着它,私下同鸮说说话。

  “真是呆子,抱着只鸮以为多宝贵呢。”

  一道漫不经意的笑声响起来,紧接着便是嘲弄的话语。

  赵客松猛地一转身,看到了墙头和树上,各坐着个相貌奇特的青年。

  说他们相貌奇特,也并非是他们长相丑陋,相反的这脸蛋是一个赛一个好看漂亮。有种精致绝伦的美感,仿佛需要保护起来的玉石,然他们从鬓发到下颚处都有着细细密密的鳞片,一瞧便不是人族会有的异样。

  “妖族?”

  赵客松的眼神沉了下来。

  那两个妖族青年就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起来,骤然扬开的扇子半遮住他们的面容,却说着轻佻的话:“瞧瞧这傻孩子的模样,还对我们心生怨怼了呢。”

  “嘻嘻,他蠢。”

  “确实是蠢,那鸮类,天生便喜欢不幸之人不幸之事,被这般生灵钟爱上,可万不是什么好事。”

  “只有呆子,才巴巴美着呢。”

  他们俩一人一句,就把赵客松给埋汰得体无完肤。

  赵客松抱着鸮的力气紧了紧,沉声说道:“我与两位并不认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莫要挡在我离开的路上。”

  他并没有因为被这两人的话给勾起火气,便冲昏了脑袋。

  这两个妖族莫名其妙出现,话里话外都是在嘲讽着他,看似没有杀意,却正巧挡在赵客松离开的路径上,无形之中拦住了所有的去路。

  而且……

  这般举止,分明是在等待着他出手。

  赵客松现在已经是金丹前期,在谢忱山的教导下,还是有些看家本领在身的。尽管实战的经验并不充足,可是在华光寺的时候着实是被寺中师兄弟给教训得够呛。

  这多少也是给锻炼出来了。

  如此,赵客松反而更加不能够轻举妄动。

  “仇嘛,倒是没有。别个的缘由,倒还是有些。”

  那长相更为艳丽的妖族挑着眉,眨眼间出现在赵客松的面前,长长尖锐的指尖勾起了他的头发。

  好快!

  赵客松在那缕头发给勾起的时候,才有些慢半拍地暴退开来。

  实战经验不足。

  他在心里埋怨着自己,面上却是不显,淡定地说道:“我最近去过的地方,也就那么寥寥几个,这略略盘算,能值得被看上一眼的,似乎也就只有我在洗心派出现过的事情。难不成,你们是为了观心镜而来?”

  “哈哈,好小子,这脑子转得倒是挺快的。”

  剩下那个交叉着腿坐在树上的妖族笑眯眯地说道:“不巧,我们的速度,也是挺快的。”

  这两个妖族其实没有他们面上那么从容。

  他们是知道无灯的厉害,想要在无灯秃驴的眼皮子底下偷人,那速度只能更快,免得被追了上来,那可是吃力不讨好。

  “莫要废话了!不晓得便是废话越多,越容易出事吗?已经能动手了!”

  那相貌更艳丽些的妖族不耐烦了,已然和赵客松打在一处。

  在这小小的街道中,数道灵光暴起,时而交错时而冲击,端得是异常激烈。

  赵客松渐渐落在下风。

  两个金丹期来抓一个赵客松,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知为何,已经到了心中这状况,可是赵客松却没有半点绝望的念头。他拼尽全力也不让自己失手,却还是渐渐受伤,可在剧痛之余,他却莫名坚定他不会出事。

  “练得不错。”

  赵客松心头一松。

  是了。

  这便是他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

  谢忱山立足于方才那两只妖修坐过的树梢上,笑眯眯地看着这场乱斗,还不忘点评两句:“牧之,你起手太急躁了些,过于浪费你的灵力了。”

  “是。”

  赵客松高声应道。

  一见无灯出现,那两个妖修立刻生出了逃离的心思。

  只见他们对视一眼,齐齐冲着赵客松拍了过去。

  赵客松大骇,身上荡开光盾挡住这道袭击。那般强劲的力道,定然是会受伤的!

  他不得不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原以为这般的力道定然会受伤,可那袭击来的黑光却几乎不存,在穿透了光盾后却轻飘飘的消失了。

  是虚幻一招!

  赌得就是在声势浩大之下,谢忱山可能会返身回去救人。

  他们两个却在这道袭击之后猛然逃窜,试图逃离这里。

  “贫僧,谢过两位对小友的指点。”

  清冷薄凉的嗓音在他们的耳畔响起。

  带着淡淡的轻笑。

  这场景便如同之前他们同赵客松搭话一般,就仿佛是同样的情景再一次出现。

  可情势赫然逆转!

  他们最后的印象,那朝他们飞过来的那串冰凉佛珠。

  谢忱山把他们都收进佛串中,这才回身看着惊甫未定的赵客松,淡淡说道:“还能被他们的虚幻一招给吓到,看来这眼力还是得再练练。”

  赵客松挠了挠头,那头鸮在高高飞起之后,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大师,他们好像是为了……”

  “洗心派的事情。”

  谢忱山道。

  赵客松微愣,然后用力地点头:“是,虽然他们没有直接承认。”

  谢忱山平静地说道:“魔尊说,在他们的身上感觉到了在观心镜中曾吃过的同样的味道。”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乱,赵客松仔细在心里念了好几次才微微瞪大了眼。

  “难道他们也在观心镜中出现过?”

  谢忱山摇头。

  他看着正在远处慢吞吞踱步的魔尊,若有所思地说道:“魔尊曾在观心镜中吞噬过一个假借他人身躯混进去观心镜的修者。他手底下带了一批金丹元婴的修者一同入的镜子,在他们身上,有和这两个妖修同样的味道。”

  赵客松是压根不知道观心镜中发生的大部分事情,故而听得有些入神。

  “所以,这两个妖修也是被同样的人给命令操控着吗?”

  谢忱山淡笑着说道:“或许不是人呢。”

  赵客松这心情一放松下来,这才感觉到身上几处伤口的疼痛。

  谢忱山随手抛出来一瓶丹药,道:“吃下后,会有些疼。不过见效快。”

  赵客松不疑有他立刻就接了过来,一口闷下去。

  惨叫连连。

  就连魔尊的视线也移了过来。

  赵客松疼得整个人在地上蹦跶,若不是还要形象都差点在地里滚几圈了。可是在剧烈的疼痛之后,方才几处灼烧的楚痛却也在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赵客松麻了。

  他觉得浑身上下整身经脉也都麻木了。

  魔尊道:“他,出事?”

  谢忱山淡定地说道:“他吃药呢,无事。”

  赵客松瘫在地上决定不起来了。

  鸮一个冲劲砸在他的胸膛。

  赵客松:……死了算了。

  谢忱山笑着摇头,淡笑着说道:“以你的性子,不会主动与他们起争端,怎么会打起来。把方才的事情同我说一遍。”

  赵客松有气无力地把刚才的事情给复述了一遍。

  谢忱山了然。

  “我之前与你说过广夏州的一些习俗,可还记得?”

  赵客松点头:“这里地广人稀,人妖魔三者都有可能出现。只要不作乱,就算是妖魔也能够平安无事。”

  “不错。”

  谢忱山道:“所以州内有一道默认的规则。这里毕竟是人族所在的聚集地,可若是人族率先出手,妖魔反抗的时候,不会遭受惩罚。”

  赵客松坐起身来。

  “还真是有些奇怪的规则,可是我方才并没有对他们出手,他们又怎么敢主动对我下手呢?”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还记得那妖族曾经说过的话。

  “可以动手了。”

  谢忱山把他给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在他靠近你的时候,你却主动退让了。那其实就已经是一个主动的信号。”

  赵客松:?

  “这好生过分!”

  “他们只不过是懂得利用规则罢了。”

  谢忱山平静说道。

  “不过他们为什么会想到来抓你?在观心镜之中,你与我们汇合的时候,他所附身的身体已经被魔尊给吞噬了,按理来说不应该才对。”

  佛修宛如自言自语,清冷的声线慢慢响起。

  只不过他们应当是冲着魔尊之前吞吃下去的那道光源而来。那道存在于观心镜之中不知多少年,饱受觊觎,最终差点被夺取的东西。

  有趣。

  谢忱山看着那串佛珠。

  佛珠那两位妖修,已然浑浑噩噩,仿佛没有任何的神智。

  这不过是一个试探。

  大道万千,总会留有痕迹。

  就算是谢忱山,那也是不例外。

  修为高超者,想要推算出他的位置,有些时候并不难。

  就更别说是赵客松这样的修为了。

  “魔尊。”谢忱山蓦然说道,眉宇舒展,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给我。”

  他冲着魔尊伸出了手。

  魔尊试探着把自己的手也搭上了佛修的手。

  冰凉冰凉的。

  佛修握住了那只手,然后说道:“是触须。”

  魔尊悟了。

  他掰断了两根触须交给了谢忱山。

  赵客松:??

  他在旁边看得浑身发麻,甚至不知道该先遮住自己的眼睛,还是该先捂住自己的嘴巴。

  这种画面哪怕看上千百次也没法习惯。

  真不知道大师究竟是怎样适应的。

  谢忱山把那小段触须卷吧卷吧塞进了袖子里,然后捏着剩下的那小团看向赵客松。

  赵客松浑身哆嗦了一下,抱着鸮飞快逃离,惨叫道:“大师,我就不用了!!”这让他看着就已经受不了了,怎么可能还把那样的东西塞在身上,那岂不是要了命?!

  …

  “断了?”

  “断了。”

  “麻烦了?”

  “麻烦了。”

  妖界之中,鬼觉莫测的云雾里,长着一颗奇形怪状的古树。

  这棵古树上并没有树叶,只有扭曲盘结的枝干,每一根枝干的尽头都挂着一个仿佛人面般的东西。他们或是喜悦,或是愤怒,或是痛苦,种种情绪,在每一道不同的面容上显露着。裂开的嘴巴长着森白的牙齿,利齿摩擦之中,还说着话。

  重重叠叠,依次响起。

  “真是麻烦。”

  一只长相奇怪的云兽探出脑袋,从这颗奇形怪状的古树上,然后化为了半人形。

  自从他附身的容器被魔尊给毁掉之后,附着在那之上的魂魄也受到了损伤,在逃回妖界后,他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休养,却仍有不足。

  他栖息的这棵古树拥有着神奇的能力。

  倘若给予了足够的献祭,便能推演万物万事,给予的献祭越多,便越能知道足够多的事情。

  他便是靠着这古怪的灵物,得知了许多世人无法清楚的隐情。

  比如,他不确定魔尊和无灯究竟是什么关系,可他却知道他们之间或许有着无形的牵扯。

  他是无法寻到魔尊的。

  可他知道魔尊有可能会跟在无灯的身旁。

  那只要找无灯,就相当于有可能找到了魔尊,之前几次无名的窥探,他就是这样悄然寻到了魔尊的踪迹。

  可是这一回他再怎么样探索,却始终无法知道无灯的位置在那里。

  “无灯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蒙骗过去的。”

  他感觉到他又有两具控制的身体失去了联系。

  不过没有关系,还有时间。

  那东西不是那么随便就能够被炼化的。

  他对那个东西势在必得,哪怕已经被魔尊所夺取了,他也不会轻易放弃。

  毕竟世人皆不知道,天门堵塞,已成定局。

  而那东西便是最后的登天可能了!

  …

  谢忱山不留废物。

  当那佛珠中的两个妖修已经失去了用处,他便浑不在意的把他们彻底抹杀了。

  在这个时候他总是凶残得有些可怕。

  赵客松却是不害怕的。

  在他来看,大师这样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大师,我们为什么来广夏州?”

  赵客松有些好奇地问道。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广夏州的修仙居所暂住。其实这在赵客松看起来,有些荒谬有趣。他们这一行人中可还混着一头彻头彻尾的魔族,却这样大咧咧地住进了修仙居所,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并没有目的。”

  无灯的回答,出乎意料。

  谢忱山很随性地说道:“我并没有决定要去哪里,只不过是摊开了地图,然后随意指了一个地方。既然点到了广夏州,那便来这里看看罢了。”

  赵客松现在体会到了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原本以为这一次出门乃是仗剑走天下,肆意洒脱,跌宕起伏的浪荡生涯!

  这与他的预期可太过不符了。

  谢忱山含笑说道:“今日与那两个妖修的对弈,还不够跌宕起伏吗?”

  赵客松嘟哝着说道:“这种跌宕起伏我可不要。”

  只不过说着说着,他突然发现又失去了魔尊的身影。

  奇怪。

  最近似乎经常有这样的时候,原本上一刻还能看到魔尊的影子,可是下一刻人就消失不见了,这总给他一种恍惚的错觉,魔尊似乎是隐身着的。

  “在找什么?”

  大师这么问着。

  赵客松就有些困扰地摸了摸脑袋,奇怪地说道:“大师,魔尊去哪儿了?”

  谢忱山笑眯眯地朝着他的身后指了一下:“不就在那里吗?”

  赵客松猛地回头,就看到那头苍白俊美的魔物站在墙角,正直愣愣地看着他们这边的方向。

  他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奇怪。

  他的心里似乎有个地方一直在叫嚣着同样的话语。

  奇怪,真是奇怪……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在他的袖子里,那团属于魔尊的黑雾摇动了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谢忱山看似不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影子。

  那沉沉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扭动了一下。

  探出了半根触须。

  谢忱山在那触须刚冒头的时候,就面不改色地一脚踩了下去。

  于是那根触须就委委屈屈收了起来。

  虽谢忱山选择广夏州,不过是为了带魔尊来体会一下特殊的风土人情,倒也真的是没有什么大事。可他不去找事情,事情却往往总是会找上门来。

  他们在广夏州待了数月。

  谢忱山带着一人一魔,把这里许多奇特的地方都走了个大半。这州与别处不同,因为对妖魔的接纳程度要高些,所以偶尔也能见到会有这三族互相结合的例子,尽管哪怕是在广夏州,这样的事情也是少有罕见,可到底还是会有的。

  所以这里的婚宴,也与别处的不同,不是在白日,也不是在黄昏,却是在午夜。

  凡是跨越种族结合在一处的婚礼,都会选择在这个特殊的时候结缔良缘。而选择在这个时辰举办,也是为了昭告那些对此有所排斥的人。

  有喜夜行,莫要近身。

  相对应的,这些在大半夜举行的婚事,并不排斥任何一个有兴趣的“人”参与其中。所以久而久之每一次广夏州举行这种特殊婚礼的时候,都被称为异族的欢腾盛宴。

  谢忱山便带着他们参加了一场这样特殊的婚礼。

  漆黑的天幕之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

  而这样的灯笼路,有十二条,照亮了几乎街道上的每一处。大部分的房屋都是漆黑的,并不亮着灯,而有小部分却是亮着灯敞着门,门户之中,不断有身影走出来,融入到了那条红通通的街道之中。

  他们都戴着面具。

  或是白纸做的,或是木质,也有的只是草草用布盖住了脸。

  不分是人,是妖,还是魔。

  影影憧憧,交互交叠。

  暗影滋生之处,喜乐奏起,欢腾之中,透着几分阴森。

  这一回,乃是人族,与魔族的喜事。

  所以才是红色。

  正好是人族与魔族都喜欢的色调。

  谢忱山带着魔尊与赵客松踏入这道红色的洪流之中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举行了。新娘是人族,新郎魔族,他们分别站在两头,那模样,不知是在夫妻对拜,还是在等候着祭拜天地。

  红通通的盖头。

  苍白的衣袖。

  魔族喜悦地看着对面,那是他待嫁的姑娘。

  只要他们磕过头,拜过天地,那就是喜结良缘了。

  新娘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极其冰凉。

  那不同往日的触感让魔族有那么一瞬的困惑。

  只是来不及。

  在身体做出应对的同时,有一根削尖的佛杖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心口。

  那佛杖似乎对魔族有着强大的牵制,哪怕是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人族,都能够轻易地拿着它贯穿一个修为强大的魔族的心口。

  那力气之大,用劲之狠,无不能看得出那人对于魔族的痛恨。

  盖头随着动作飘然落下。

  在那盖头之下,的的确确是原来的那位新娘。

  只不过她面色青白,宛如鬼魅,握着佛杖的手滋滋作响,仿佛是在烤肉一般灼烧着。可她却好像半点都没有感觉到痛苦,在意识到佛杖真的能够对魔族产生伤害的同时,她疯狂地握着那根魔杖,一次又一次的穿刺着魔族的身体。

  骤然事变,参与婚宴的“人”或是呆愣,或是冷漠旁观,或是惨叫,或是逃跑,如此种种百象,皆有不同。

  新娘的家人们都是平凡的人族,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家姑娘怎会变得如此。

  而魔族……

  魔族并不是什么看重亲情的种族。

  在成年之后,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父母在相见,所以这一次的婚宴,魔族并没有亲人参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族的力气几乎拗断了新娘的手腕,她却趴在他身上仰天大笑,笑得灿烂恣意。

  “我的好姑娘……”

  泼辣妩媚的女子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可是给你报仇啦。”

  谢忱山踏过那片慌乱的洪流,慢慢地走到了高台之上。那红蜡烛仍然在流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龙烛燃烧的速度远远比凤烛还要快。

  可是那凤烛,也同样慢慢要走到尽头了。

  只不过速度更慢些,又更慢了一些。

  谢忱山蹲下身来,把那根插在魔族心口的佛杖给拔了出来。

  “哦唔……”

  那魔族似乎还发出了一声痛呼声。

  让那原本还在哈哈大笑的女子蓦然住了口,幽幽低头看了过来。

  谢忱山道:“魔族的要害,不似人族,并非一定要扎穿心口才能死。”

  佛修清冷的嗓音在幽暗的午夜响起。

  他把那根佛杖重新塞在了新娘的手中,然后握紧她的手,指着魔族身上的某一个部位,平静说道:“你寻到的这根佛杖,很好。刚好能够克制住他所有的力量——”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握着新娘的手,用力贯穿在了那个地方。

  撕裂的痛苦再一次席卷了那魔族,可是远比之前要痛,远比之前更为剧烈,死亡的气息冰冷地窜了上来,让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彻底被拖入了幽冥。

  魔族死后,身体会四散成魔气。

  只不过谢忱山在这里,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魔族溃散出来的魔气还没有逃窜开来,就已经立刻被手腕上的佛珠给悉数吸收了。尽管吞吃了那么多的魔气,可他那串佛珠却依旧散发着莹莹白光,仿佛并没有任何影响。

  “是你,啊……”

  那新娘仿佛在这个时候才看清楚了佛修的面容。

  谢忱山平静地看着她的脸,那青白之色更快地爬上她的脸,仿佛鬼魅一般。她的家人远远站在后头,想要近身,却又因为她那鬼怪般的模样而不敢靠近。

  “她,要死了。”

  从谢忱山身后的影子中,传来了一句沉沉地,仿佛裹在水雾之中的声音。

  让刚刚挤过来靠近的赵客松惊得叫了一声。

  长久以来的阴影居然变成了现实。

  魔尊居然真的一直藏身在谢忱山的影子里!!

  赵客松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生怕这里头也藏着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要是有朝一日他的影子突然莫名其妙的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腿,赵客松可能要惨叫着砍断自己的脚了。

  “不错,我是要死了。”

  尽管青白之色已经爬满了新娘的面容,可仍旧能看得出那是一位极其妩媚好看的女子。

  她轻声说道:“我已经用我往后的岁数与这身体,和无妄婆换了这根佛杖。”

  无妄婆,是广夏州一直有的传说。

  传说那是一位能庇护可怜女子的神婆,只要在午夜时分在屋角祈求,念叨着请求的咒语,就有可能请来无妄婆。

  能和无妄婆做交易的,只会是女子。

  而交易既然称之为交易,那必然是双方都需要互相有所得,也有所失。

  新娘是铁了心要杀了这魔族的。

  她信手把有些散乱的头发掩在耳后,平静地笑起来。

  “多谢大师,当初多有得罪了。”

  谢忱山道:“如果你想活,也不是没有法子。”

  那娘子似乎是有些惊讶,她眉眼微弯笑起来,摇着头说道:“这世间向来是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我已经同无妄婆做了交易,现在我得到我想要的结果,那自然也需要轮到我来偿还这份交易的代价了。”

  那魔族,在酒意之后,吃了她的好姊妹。

  那不过是世间千万种悲剧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只不过是一个魔族吃了一个人族罢了。

  就连奇闻趣谈中,都不会有其一席之地。

  太普通。

  只是这样的普通,对于这位小娘子来说,却是塌了天的大事。

  她们那么要好亲密,如同彼此的半身,是至交好友,是约好了往后的日子要一起过的姊妹。以后嫁人,要嫁在一处,生下来的娃娃,是不同的,便要约个娃娃亲。

  是相同的,便要做好姊妹,或是好兄弟。

  如此长长久久,一同生活下去。

  这样美好的念头被打碎的瞬间,便是连同灵魂都在痛苦不堪。

  “大师,我都要死了。”那娘子笑起来,依稀带着妩媚的美好,“便在我死前,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模样罢。这样,待我去了下头,我还能同她说道,说道……”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谢忱山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抬手在面上抹了一下。

  那濒死的娘子勉强看到了那张面容,。

  如惊鸿,如霜绝。

  她忍不住勾动嘴角,在那最后轻轻笑了一下:“哈,我就说……我的目光,总是不会出错的……”

  她伏了下去。

  赵客松的鼻子抽了抽。

  不知道为何,就觉得眼前发酸。

  这对那女子来说分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可作为旁观者,作为一个仅仅是片刻参与的看客,他的心中,却不知为何充满着同样的愤怒。

  或许是因为他也曾经有过那种屈辱,不甘,痛苦,绝望的时刻。

  谢忱山盖住了她的眼,淡淡叹息了一声。

  他坐了下来。

  在聒噪喧闹的喜乐中,谢忱山念起了往生咒。

  那喜乐其实是魔族此前的操控,那法术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散去。那往生咒的声音起初是小小的,平静的,仿佛只在乐声的间奏中响起。

  随后便是宏大的,清亮的,如同天上来。

  魔尊磨了磨牙。

  那女子身上的气息太重,太重。

  如同之前在首饰铺的那对小夫妻。

  魔尊确实不清楚,为何偏生是这样的人会勾起他浓浓的食欲。

  可是太吵了。

  魔尊从谢忱山身后的影子钻了出来。

  亲眼看着那无形的影子变化的赵客松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这已经成为了他反射性的动作。

  倒不是赵客松真的那么厌恶,可是这种不是人能做到的举动,又是与往常生活中息息相关的事情,真的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接受得了的。

  影子几乎是在所有的种族一出生的时候就紧紧相随的。

  如果在这样亲密无间的东西之中,还能够这么随意被人操控,那岂不是连睡觉都不安稳?!

  哪怕做出这样举动的“人”不是魔尊,而是谢忱山。

  赵客松也同样无法控制住那种自身体本能散发的恐惧感。

  那是最本能的危机与畏惧。

  可是魔尊却是无知无觉地显露了身形。

  他起初幻化的人形有些细长,长到那弯弯的背脊有些尖锐过头,而后才慢慢修正到了原来的模样,显露出了那张俊美苍白的面容。

  在月光下,他那头长发被编织成了无数的小辫子。

  而小辫子与小辫子之中,又编成了一条大辫子,透着些许粗犷的美。

  他站定在高台上,先是安静地看着佛修颂念往生咒的模样。

  魔尊自然不会喜欢任何一种散发着佛息的东西。

  这似乎是天然就排斥着的。

  可只要是谢忱山的东西,那自然是好的。

  他冰凉地抬起头,扫着周围那些窥探的视线,不管是谁的,都在那猩红的眼球中不自觉退缩。他们或许不知道这位突然出现的“人”究竟是谁,可是那种无名的威压,却让他们不敢靠近。

  只不过总会有人蠢蠢欲动。

  那根佛杖,可是好东西!

  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族都能够使用的东西,那自然是无上的珍宝。

  瞧。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女子都能够用它,几乎杀死一个魔族,那些看客中,又有多少个不会心生觊觎呢?

  瞬息之中,便有“人”出手了。

  赵客松在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魔尊会现身。

  他们会垂怜女子的遭遇,可那些“人”却不会!

  赵客松心中涌起愤懑的情绪,登时也不管不顾什么畏惧的心理,立刻护在大师的身旁,脸上满是毅然!

  他断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大师,与那姑娘的尸身!

  往生咒温暖而宏大,在颂念之中,新娘狰狞青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从前妩媚可爱的模样。

  她本来就是一位极好看的女子。

  在往生咒隐隐的屏障之外,无数血肉横飞,如同搅碎的画面却赫然相反。

  同一处,却是如此极端,荒谬得好笑。

  谢忱山睁眼。

  声停了。

  他安静地站起身来,对着某处说道:“既然她要履行诺言,那这具身体,便交给你了。”

  那处虚幻之中,有无形的生物窃窃私语一般。

  然后缓慢地,新娘的尸体消失了。

  在那不停的喜乐声中,新娘家人的哭声是如此清晰,连带着刺骨的凉意都无法比拟,毕竟那是沉痛的悲恸。

  冰凉的触须缠绕上了谢忱山的脖颈,在背后,仿佛有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魔尊的声音在谢忱山的耳边响起,缓慢,冰冷。

  “我,似乎懂了。”

  他其实,是在一字一顿地说着,因为不清楚究竟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便更加不知道该怎么用人族的语言挤出相应的字句。

  每一次,每一处,想吞噬的普通人族,盖因他们皆有极其强烈浓郁的情感。

  过于、过于强烈的爱意,尤其到了死亡的边界,便越是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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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更后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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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尊:因为他们有爱,所以感觉很好吃。

  小谢:?缺什么补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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