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窟。

  窸窣作响的动静在这里常年不止,此间有外头千般畏惧的凶煞魔物无数。他们厮杀,纠缠,互相吞噬,日益壮大,却也相互消磨。

  无论如何,其始终无法摆脱那蒙蒙一层的限制。

  万魔窟内并无魔气,之所以闻名,不过是因为这里封印着无数上古残暴之徒。

  哪怕是魔物,没有足够的魔气,久之自然会渐渐消散。

  世上没有只用不进的道理。

  为了生存,没有相安无事的道理。

  奇怪的是这万魔窟没有出去的途径,却在这千百万年间偶尔有跌落其中的其他物种。是人,是妖,是魔也好,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

  一旦跌入这条无尽深渊,就几乎再也爬不出去了。

  小魔物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却不再是完全不觉的状态。

  他此前只知道填饱无尽的渴望,只晓得让那灼烧的饥饿平复,压根不知世事。

  是不觉,是不察,是无感,是未开化。

  可现在不是。

  他知道他跌入了一处不一样的地方。

  他知道了“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里,比之魔域还要凶煞。

  这里,压根没有充足的魔气,更别说可以填充的血肉。

  他舔了舔近乎无味的皮肤。

  魔的皮肤冰凉凉的,没有任何的味道。甚至骨子里好似还透着些奇奇怪怪的香味,偶尔闻到的时候,他的胸口就涨涨地疼。

  小魔物剖开过那地方。

  什么都没有。

  可依旧疼。

  万魔窟没有食物,最底下的便一切都是血食。

  他那么孱弱,那么可怜,那么无知无觉,自然是首当其冲的抉择。

  弱小生物,不是被吞噬,就是被蹂.躏,当浑身上下都要被啃光的时候,才堪堪意识到不能够……他是要,出去的。

  要出去,要那个味道,要再看到那个人。

  不能被吃。

  要活着。

  可要活着……狼狈弱小的魔物抬起脑袋,僵硬地盯着几乎要吃光他的可怕魔兽。

  那就得吃回去了。

  嗬嗬——

  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的喉咙摩擦着,仿佛是一声咆哮,又像是稚子初啼。

  那头可怕魔兽被掀开的瞬间,甚至都不知道底下那废物是从何而来的力量,居然能够把他给彻底掀开。旋即便是剧烈的疼痛,那是牙齿的啃噬,是无尽黑雾的消融,一头几十丈高的魔物在咆哮惨叫声中,就这么被吞吃干净。

  许是第一次,小魔物不纯熟。

  那哀嚎在万魔窟中常见,却也响彻了许久。

  时不时会有翻车的,倒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可日子久了,那头混沌懵懂的小魔物,便在这地界闯出了名头。万魔窟中比之强大的魔物不知有多少,毕竟这本来就是无数强大者才存在的封印之所……可每一个几乎要吞噬掉这头废物魔族的时候,都会在紧要关头被其反杀。

  他很废物。

  他很弱小。

  他身上甚至没有任何的魔气,也没有威压,弱得就跟路边踢到的鸟兽别无二致。可是渐渐的,那没有魔气的魔物开始嗜杀,变得更喜血食;从被动反击,到主动捕猎,也不过是短短的岁月。

  太快了。

  无数强大的魔物为之心惊。

  这样进阶的速度太快了,哪怕是这些存活不知道多少万年的魔物,也是闻所未闻。

  该怎么形容那种恐怖的感觉呢?

  仿佛是在亲眼看着一头世间罕有强大的魔物诞生。

  可代价却是踩着他们的血骨一步步往上。

  小魔物觉得有些不对。

  他的红眸涌动着无尽的杀意,他的身形越发庞大,他还是不知过去与未来,却隐约记得他是想做一件事。

  做,做什么?

  凶残的触须穿刺过两头魔物,腥热的血液浇了他一头一脸。

  畅快啊。

  “你想吃肉吗?”

  清冷,却带着淡淡好奇的声音撞入他的耳中。

  小魔物,不,此时不当这么称呼他了,大魔物愣住了。

  是,谁?

  他僵硬,机械地低头。

  血泊中倒映出一头狰狞可怖的魔物,触及令人作呕,仿佛存在所有地方,却又好似压根就没有形体。扭曲恐怖的触须纠缠在一起,只有两点猩红显露着。

  “有那龙王责难……”

  小小的,轻轻的曲调响着,咿咿呀呀,不成调子,却还是哼着。

  很舒服。

  很想要……

  是听不懂的语言,是无法理解的倾诉,是缓慢清凉的声调。

  可味道,脸,声音,那咬合的血肉,还有被蓦然推进这无边大世界的瞬间明悟……那颗心,那个人,总该是记得的。

  大魔物重新想起来了。

  他想做甚?

  他要出去。

  万魔窟里镇压着无数上古的魔物,他们无不是在那年代岁月中犯下无尽过错,轻则吞噬生灵,重则毁灭万物得罪天道。

  说是魔,却不仅仅是魔,人,妖,魔三者,倒也是哪家都没落下。

  被束缚的万魔无从出去,而意外跌进来的生灵,却还是有一线生机。

  当万魔窟中只存在“一”之时,束缚自然便解开了。

  原是如此。

  漫天阴霾的天上,重重晦暗云雾之中,仍旧藏匿着无数狰狞丑恶的头颅。

  他们蠢蠢欲动,忌惮,又垂涎着这新生魔物的力量。

  他立于这方无尽炼狱,冰凉地看着头顶那片黑浪滔天,鬼影憧憧。

  原来法子,是这么简单。

  尸山血海,杀到他也成为其中一员的时候。

  他总会成为这个“一”。

  当魔尊顺着谢忱山的力道抬起头的时候,佛修正站在他的身后。手越过脸颊,轻轻抬起了魔的下颚。

  华光寺干干净净的,与万魔窟截然不同。

  干净到有些刺目。

  人族的手是温暖的,血脉流淌的声音奔腾欢悦,触碰的时候,便连香甜的味道也一同散来。

  可佛修在给他束发。

  灼烧的饥渴不知怎的就被这个事实压下。

  魔物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总算是让人看不下去了。

  谢忱山站在魔尊的身后捣鼓着那顶头发。

  可魔尊的眼中依旧倒映着佛修小小的身影。

  耳边是佛修的声音:“魔尊,没有人的眼睛是长在后脑勺的。”

  眼珠子动了动。

  谢忱山无奈地说道:“不行,脸上和后脑勺同时长着一双眼睛也是不可以的。”

  他面不改色把魔尊后脑勺露出来的两只红眼睛给戳了回去,取着梳子慢条斯理地给他把那头散发给编起来。

  小辫子和小辫子交织在一处,难得让魔尊的脸都干爽露了出来。

  魔尊这张捏脸确实好看。

  待谢忱山把他那头长发给编织起来后,蓦然也有了种粗犷苍凉的美丽。

  谢忱山幻化出了水镜摆在魔尊的面前,笑着说道:“头发束起,便不会再那么凌乱了。”

  血眸盯着水镜中的自己,魔尊满足地“呜”了一声。

  几根触须不由自主地窜出来,从后面缠绕住了谢忱山的腰,把他给高高举过头,递到面前来。

  胸口胀胀的,满满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像在痛。

  可是每次剖开,却什么都没有。

  里头是空荡荡的。

  空的,便不会这么痛才是。

  谢忱山听着魔尊迟缓、笨拙的描述,心口也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

  有小小的酸疼。

  触须举得有些高了,谢忱山只能摸了摸魔尊的眼。

  慢慢地说道:“是高兴。”

  那血眸似乎也亮了亮,学着谢忱山的话。

  “高兴。”

  “魔尊,高兴。”

  …

  赵客松不高兴。

  他这些时日的锤炼已经足够,在某日午后,就顺其自然地结丹了。

  他结丹入定的时候,恰好身旁有两位寺中师兄给他护法,便这么顺利地晋升了。他这一遭本该艰难些,毕竟目睹了亲人惨死之后,赵客松心中是有心魔的。

  可都随着他踏足了观心镜后,这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赵客松轻松解决了心魔,也成为了金丹修者,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起初赵客松也是如此想的,甚至高高兴兴地去寻无灯大师,想要把这桩事情告诉他。

  无灯得知此事,确实也为他高兴。

  那普通平静的面容露出淡淡的笑意,先是夸赞了他几句,而后却提起了他修行的事情。

  谢忱山道:“你现在已经到了金丹期,修炼的功法乃是火木。如果继续跟在我身旁,或许会浪费了你这身根骨。”

  他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白,也确实是有了要送赵客松去修仙门派的打算。

  赵客松是个聪明的性子,自然明白了无灯大师的意思。

  他深知大师是为了他着想,可或许是此前的遭遇与之后大师的竭力相护,让赵客松生出了些许依赖的念头。

  如果要再去其他陌生的门派,心中便有些郁结。

  只不过他知道大师是为了他好,也不敢明着反对,私下回去的时候,却抱着鸮翻来覆去滚了一通。最后抱着鸮去了山脚下蹲着。

  他本来是想让自己清净清净,却忘了山脚还有一位和尘大和尚。

  大和尚的阅历可比他要多上不少,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少年修者心中的郁结。他看了看手中的酒葫芦,下意识就给收了起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下不?”

  大和尚很是大大咧咧,赵客松被他给带得也从容随意了些,抱着鸮就坐了下来。

  俩人坐在台阶上。

  和尘道:“无灯师叔想给你找新的门派了?”

  他一语中的,被猜破心思的赵客松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我的脸上都写满大字了吗?为何谁都能轻易猜破我的想法似的?”

  少年那小声嘟哝让大和尚笑得前俯后仰,抬手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你这岁数和阅历,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如同一张白纸。”

  可不就是跟写在脸上一样吗?

  赵客松泄气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大师也几乎看透了我的想法。”

  大和尚砸吧了一下嘴,摸着光脑袋说道:“差不多吧,师叔看人很有一套。可你确实不适合走佛修的路子,也自有其归处。师叔若是一直把你留在身旁,对你才是真的耽误了。”

  赵客松心里也是清楚,所以才不敢肆意胡来。

  “这世上的事情,要是一切都能和想象中一样就好了。”赵客松发出了孩子气的感叹,过了片刻后,才又埋着脑袋说道,“和尘师兄,为什么无灯大师,和你们不一样呢?”

  他瞅了瞅大和尚的秃头。

  有点像卤蛋。

  赵客松偷偷地想。

  大和尚摸了摸肉肉的脑袋,失笑道:“那是方丈自有考量,尽管现在无灯师叔并没有真正剃度皈依,可是论起佛法和修为,其实华光寺中比他强盛的也没有几个。”

  赵客松愣了愣,他道:“大师现在才不过化神修为,可你已经是化神后期了……”

  对哦。

  他恍然想到,为什么之前不觉得怪异呢?

  无灯大师在进了观心镜前还是元婴期,出来就变成化神大能了,这晋升也过于无声无息,简单得仿佛像是喝水一般自然。

  “无灯师叔……”

  和尘的眼神有些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过去的事情。

  “他是天生佛骨,修炼对他来说,便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事情。”大和尚低头,看着赵客松,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小娃娃,你的天赋很好,不管你打算走哪一条路,修炼之道对你来说都不算很难。这是老天赐予的能耐。

  “可这顶多只能算是第二等。

  “世间真正一等一的天才,是无灯师叔,是魔尊,如他们那等的天赋,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修仙界中,无数人苦心孤诣试图达到的境界,对他们而言却简单得好似捅破一层纸那般,当真惊慕……”

  大和尚的话里也掺杂着无尽的感慨。

  “可惜了。”

  赵客松正听得入神,这句话把他给打蒙了。

  “这是何意?”

  大和尚抬手盖住赵客松的眼睛,笑眯眯地说道:“难道你之前的师尊没有与你说过?千年之前,天门就不曾开启过了。这千年之间,不管是再如何惊才艳艳的修者,都不曾渡劫成仙。如今这修仙门派中,哪家没有几个苟延残喘的老怪物?”

  这话刚落下,原本还坐着的大和尚就猛地被拍到了地上。

  猛地在地上凹了好大一个坑。

  赵客松惊得窜了起来,连忙跑了过去。

  “没事,没事……”

  大和尚被赵客松从人形坑里面刨了出来,闷闷咳嗽了几声说道:“被教训了,没事,常有的事情。”

  赵客松结合了一下大和尚刚刚的话,小小声说道:“难道华光寺中……”

  和尘爽朗大笑起来。

  “那是自然,刚刚应当是……”大和尚住了嘴,嘿嘿笑道,“反正是口无遮拦被教训了。”

  赵客松抱着鸮,微蹙眉头说道:“要这么说的话,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门被堵上,却没有法子纾解吗?而仙界也不在意这其中的变化吗?”

  “仙界究竟是什么想法,谁又能知晓呢?”大和尚道,“只不过这转机,倒也不是没有。”

  …

  和尘和赵客松嘀嘀咕咕了大半天之后,赵客松顶着满脑子的奇闻趣事回去了。

  在寂静的寺宇中,他偶然撞见了正站在树下望天的谢忱山。

  极其难得的是,他的身旁没有跟着那头诡异的魔物。

  赵客松窜了过去,安安分分地站在大师的身后,先是探头探脑看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大师,魔尊不在此处?”

  谢忱山敛眉,含笑说道:“怕他?”

  同样的问题,从魔尊和谢忱山的口中问出来,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赵客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是有些怕的。”

  谢忱山笑着说道:“魔域出了点事情,他回去解决了。”

  赵客松长出了口气,那鸮也顺着他的动作飞到了他的脑袋上。

  谢忱山也看了一眼鸮。

  “这只鸮颇有灵性,倒是爱跟着你。”他淡淡说道,“传说中,鸮虽为报丧鸟,却也有少许预知的血脉。”

  赵客松正在摆弄着鸮的翅膀,试图把这炭球给抓下来,闻言愣了愣,难以置信地说道:“就这呆呆笨笨的模样,还能预知?”

  谢忱山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于鸮而言,这呆愣的外表,或许也是他们的伪装。”怕也是只有赵客松这纯良的性子,才会把鸮的模样当做是呆愣,世人可多是畏惧这般鸟兽的模样。

  赵客松便抿唇笑起来。

  “不管它有没有这种血脉,它既喜欢粘着我,养着便是了。”他顿了顿,又嘟哝着说道,“倘若它往后能修炼,是妖修我也认了。”

  谢忱山摸了摸赵客松的脑袋,含笑说道:“已经不再和之前那般怨结了。”

  赵客松道:“我还是不喜欢妖魔,这世间就不该存在这种妖邪之物。可细细想来,人族也有丑恶之行,一杆子全都打死,也确实是偏颇了些。”

  这些日子,在华光寺内暂住,每日寺中弟子的功课修行,赵客松也时时跟着。

  久之,那些痛苦的结块,似乎在心头也散去了一些。

  要让赵客松完全化解那种怨恨自然是不能够了,可也能稍稍放下一些,不再和之前一样满脑子都是杀光妖魔的念头。

  想到这里,赵客松也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脸,红着耳根说道:“当,当然,因为大师之前说那魔尊是最低等的魔物这事,也还是,有些冲击的。”

  毕竟这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距。

  谢忱山放声大笑。

  “那时我身旁也就只有魔尊这一位魔族,如果你激动之下想要寻妖魔复仇,那率先对魔尊动手,总好过在外头出些事情。”

  赵客松:……那到底是他对魔尊动手还是魔尊对他动手啊!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魔尊!

  赵客松蓦然想到他要离开的事情,原本还算高兴的心情一下子又低垂下来。

  只是在他离开山门时,大和尚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但是这世上,什么事情也比不得自己高兴与喜欢。倘若你真的认为跟在大师身旁,会让你更喜欢,那便直接同师叔去说。其实以师叔那样的天才,就算是教导一个非佛修的弟子也是可行的!”

  和尘的话确实给了赵客松些许鼓励。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大师,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别的修仙门派。我想一直跟着大师修行,就算是自学我也可以!”

  他说得超级大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谢忱山一只手靠在身前,僧袍垂下的袖口盖住了小腹,他轻声说道:“牧之。”

  这是赵客松的表字。

  在赵家人都死去之后,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人这么呼他了。

  “跟着我并不是什么好事,或许有可能比之前你所遭遇的事情还要凶险,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跟着我吗?”

  佛修的声音淡淡,却透着些许温柔。

  赵客松显然听出了些许的松动。

  他大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大师,除了您之外,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他们一旦靠近,我便会不自觉以为他们是不是为了我的炉鼎体质才会靠近我。哪怕是在华光寺中,师兄们待我都极好,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想法……大师,我是不是错了?”

  分明罪过是源自于自身,却还是会去排挤其他人的靠近。

  这样纠结的心思藏在赵客松的心中,令他难受至极。

  “这并非罪过。”

  谢忱山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平静地说道:“既有经历,如此也无可厚非。圣人论迹不论心,无需如此责怪自己。”

  他顿了顿。

  “既如此,那你便继续跟在我身边修行。

  “只日后可莫要后悔。”

  谢忱山总算松了口,赵客松快乐得想要跟鸮一般飞起来。

  此桩事了,赵客松才有心思关注别的。

  “大师最近还有打算出门吗?”

  不然方才便不会有“凶险”的说法了。

  谢忱山颔首。

  “我已然出山,自然不能长时间在寺中。不过现下四处的晦气暂时平息,还未有新的麻烦。该是去解决魔尊的问题了。”

  魔尊?

  要说赵客松对这头世间最强大的魔物没有好奇,那自然是假的。

  “大师所说的,难道是那‘做人’之事?”

  赵客松试探着说道。

  谢忱山不疾不徐地说道:“不错。”

  赵客松其实一直觉此事很是好笑。

  人便是人。

  妖便是妖。

  魔便是魔。

  人妖魔三者,各有不同。

  哪有妖魔,却偏要去做人的道理?

  赵客松在丹阳派的那一年的时间内,也是恶补了不少修仙界的知识。尽管人妖魔分为三者,可是妖魔也不过是不同的种族,也有贪嗔痴爱憎恨这般种种的情绪。

  学与不学,又有什么差别呢?

  只不过……

  赵客松蓦然想起魔尊的种种怪异,又流露出几分不解。

  魔尊似乎,确实与卷宗上记载的魔族不大一样。

  究竟是因为他是魔尊才会如此……还是因为他如此,才变成了魔尊?

  谢忱山淡淡地说道:“妖魔,自然是无法做人。这并非是想要,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人可以成为魔修,妖魔可以化身为人,可是这些不过都是表象。

  其最内在的本质还是无法变更。

  魔尊想要的做人,倒也不是这般肤浅。

  …

  魔域常年弥漫在沉沉的雾气之中。

  这方天地只有血月,暗沉的色彩是长久不变的痕迹。就算是魔域的都城,那重建的昝城中也没有多余的色调。

  魔族似乎天生偏爱红与黑。

  魔宫。

  一直驻守在此间的魔将们冥冥之中似乎有种感应,魔尊回来了。

  哪怕是手中有再要紧的事情,任何一个魔将都不敢推迟,连忙把手头的一应事务全都丢下,迅速地赶到了魔宫的大殿之中。

  魔宫与别处不同。

  除了不变的红与黑,在魔尊常年待着的寝宫内,镶嵌着无数散发着淡淡莹光的夜明珠。那些凡尘俗物在经过淬炼之后,散发出来的淡白光芒如此柔和,落在那魔宫主人身上,显得有些荒谬稽谈。

  这让整个魔域畏惧的魔尊,却喜欢这种淡淡的白光。

  甚至喜欢到了让整座寝宫都镶嵌满这样的色调。

  “魔尊陛下。”

  来自各处的魔将们赶到,那这本该硕大的宫殿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的原身各异,或是狰狞,或是娇.小,或是妩媚,各有其特色。

  因为现在的魔尊喜欢人形,大部分魔将也都化为了人形,只不过保留了自己原身的一部分状态,故而显得格外诡异。

  站在最前头的魔将,名叫无为。

  这无为的名字也不是真这么叫,而是在音调转换中,用人族的语言能勉强说出来的同音词,便也就成为了他的名字。

  无为是上一任魔尊最信任的属下,而在现在的魔尊杀了上一任,踏着他的血骨上位的时候,无为又立刻转变了效忠的对象,成为了魔尊的下属。

  魔尊似乎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变节,不在意魔域,不在乎疆域,甚至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否享用着魔尊的殊荣。

  这百多年间,只要莫让魔尊肚饿,就没什么不好伺候的。

  如果是换做是其他狡诈的魔,可能就借此蒙骗过去,做些不当的行为,也是有的。

  可是无为不敢。

  如果是旁的事情也便罢了,魔尊所拥有的强大并非用语言所能描述,如此悬殊的差距,莫说是哄骗,就是稍稍违逆一二,无为也是不敢的。

  这或许也是他能够顺利在新旧魔尊“交接”中还能幸存至今,甚至还获得非常滋润的原因。

  无为本身的修为也极其强大,正在渡劫后期。

  他自然能够站在最前头。

  “魔尊陛下此次回来,可是魔域出了什么事情?”

  这些年中,无为也多多少少摸透了魔尊的一部分性格。魔尊向来自我,如果不是魔域发生了什么大事,大部分情况下他是不会管的。

  整个魔域在魔尊的掌控之中,从来都是恣意发展。真正在处理着整个魔域事物的人,其实都是以无为为首的魔将们。

  这些年中,真正由魔尊意志传达的,只有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便是号令整个魔域都不得伤害佛修。

  而第二件事情便是挑起与妖界的百年大战。

  也是在第二件事情中,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魔尊进行了几乎百年的厮杀而从不停歇。如此强悍的修为让慕强的魔族们匍匐在地,若非魔尊有所收敛,或许真能踏平妖界也未可知。

  无为问出了那句话之后,便恭恭敬敬等待着。

  不到瞬息,一道声音,或者说是一个意志烙印在了他的头脑之中。

  ——晦气如何?

  非常简短。

  无为道:“最近魔域确实诞生了不少晦气,影响到了连同都城在内的一十三座城池。不过您留下来的气息在渐渐同调着,最近都城的情况好转,晦气已然全部消失。

  “距离远些的几座城池,目前还未根除干净。”

  魔尊与他们的交流从来并非用语言。

  而是另外一套他们无法形容,也不知如何表达的方式。

  仿佛是直接出现在他们心中,让他们直接就能够理解魔尊是何意。

  无为有些摸不清楚魔尊为何回来。

  若是魔尊身处魔域之中,这些晦气确实都会被魔尊给处理干净。

  可若他在外,甚少会特地赶回来根除。

  这就显得不像平时魔尊的作为。

  ——日后速度只会更快,届时若超过同调速度,则需要及时告知吾。

  魔尊的话传到他们心中,令他们忍不住一愣。

  晦气,对于所有生活在此方大世界的人妖魔影响都是相同的。

  若是晦气不断滋生,再强悍的魔族也会头疼。

  尽管晦气并不能离开诞生之地,可却能够不断扩大。若是只行搬迁之举,时日渐久,总会沦落到走无可走的地步。

  “是!”

  诸位魔将齐齐欠身。

  于是魔尊便站起身来。

  仿佛他匆匆回到魔域,只为了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

  无为眼见着魔尊将要离开,心头忍不住一松。

  就算魔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绪,可是他只不过简简单单化作人形,往上头那么一坐,就已经给魔无尽的压迫感。

  ——如此,也便助你们一臂之力。

  魔尊的话,或者意志突地响起。

  那奇怪的诡谲的涵义在众位魔将的心头翻滚,意思已然出现在他们的心头,却还没有来得及体会的那瞬间——极其庞大汹涌的力量骤然冲进了他们的身体,几乎要撑破他们经脉的奔腾魔气如同咆哮的河流,令他们纷纷幻化了原型,露出狰狞丑恶的面孔。

  对人族来说,大部分魔族的原型都是极其丑陋的。

  他们更喜欢妖族的原型,有些妖族甚至是极其美丽精致的模样,哪怕人族分明知道他们是妖,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越是强大的妖,便越美丽。

  可越是强大的魔族,便越容易丑陋恐怖。

  魔尊所馈赠的力量,让魔将们一瞬间都控制不住自身。

  都城的魔族眼睁睁看着在魔宫的上方涌现出恐怖的气息,仿佛有数百个强悍的魔族在同一时间晋升一般。

  那种数量所引发的恐惧让不少修为低下的魔族都瘫痪在地。

  魔族天生便是喜欢强者的种族,越是强大的魔族便越能够肆意妄为,掌握着无上的权利。如今数百道强横的气息一同显露,不知道的还以为魔将们正在魔宫围攻魔尊。

  有些机灵的魔族甚至一边颤抖着一边在思索着,难不成魔域又要掀起风浪?

  只不过片刻之后,一股浩瀚飘渺的强大魔压骤然出现在了都城之中。

  那熟悉的恐怖气息,让所有魔物一瞬间都噤若寒蝉。

  是魔尊。

  …

  “麻烦大了。”

  观心镜内,白术叹息着说道。

  他本来应该在好生休养,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面本该已经被关上的宝器之中。

  说是宝器,或者还委屈了这面镜子,应当把这面观心镜称之为仙器才是。尽管观心镜所显露出来的种种变化,着实不像仙仙器该有的样子。

  可这面镜子也确确实实是上古时期,洗心派祖师得到的仙器。

  “无灯,可不是那么好哄骗的性子。我甚至觉得他已经发现了什么。”白术继续说道,他那愁眉苦脸的,着实不像他往日的模样。

  “谁又想糊弄过他去?”

  白昭伯淡淡说道。

  他也本该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悲惨模样,如今却是揣着手与师弟一同站在了这观心镜中。

  修仙大派自然有着无数灵丹妙药,总归有些东西能够让他们恢复大半。

  “只是他能配合着我们演下去,便说明他已然心中有数,既然如此,又何必担忧。”掌教显然比白术看得开些。

  白术呵呵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他这些年与无灯小友相交,多多少少也是明白他的性格。

  那家伙哪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

  “观心镜已经彻底关闭。”白昭伯淡淡说道,“不过这些年中从第三重预知到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只要按照之前推衍的法子来走,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最近修仙界各处的变化,已经渐渐印证了之前他们所知道的一些端倪。

  白术皱眉:“然掌教比我清楚,这其中的百般算计若是剑指魔尊,依他的修为,越是针对于他,他便是越能感应得到,在无形之中避开了我们的谋划。”

  掌教严肃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无灯,不是已经跟在了魔尊的身旁了?”

  白术挑眉,不紧不慢地看向掌教,意味深远地说道:“掌教确定是无灯小友故意跟着魔尊?”

  而不是反过来?

  且……

  白术心中忍不住叹息。

  魔尊是变数。

  可焉知谢忱山不是?

  一盘棋中,若是只有一个变数也便罢了。

  可同时存在两个变数……这盘棋当真能够稳稳走下去?

  …

  在华光寺中,赵客松原以为还能再待上些时日,可是过不了多久,魔尊就回来了。

  而魔尊一回来,无灯大师似乎就有了离开的打算。

  只见在离开之前,大师一一和那些师侄们切磋了好一番,打得他们惨叫连连,巴不得这位师叔立刻离开之后,这才慢悠悠去与方丈辞别。

  禅室之内。

  穿着方丈袈裟的小和尚正坐在蒲团之上。

  尽管无灯进来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小和尚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

  “走之前,记得同你的师兄说句话。”

  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总是显得有些古怪别扭,然在别扭之中又显露出几分亲昵。

  这一回,蒲团没有凑上来。

  可是谢忱山依旧在小方丈的对面坐下来。

  “师父,当年下山之时,您曾经说过待合适的时候,自然会为我剃度皈依。”谢忱山说道,似乎他所提起来的只不过是一件轻松平常的小事,“这个时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小方丈平静地看着谢忱山。

  他小小的身躯之中,仿佛蕴含着一段悠久亘古的历史。当他这么不言不语,安静下来的时候,那种别样的沧桑年迈便自然流露了出来。

  华光寺方丈自然是特殊的。

  他道:“好徒儿,这个问题你不该问为师。”

  谢忱山便笑起来。

  “师父说得不错,这个问题,应当是我来问我自己。”

  他安静退了出去。

  寂静的禅房在过去许久之后,响起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而谢忱山在出了方丈禅室之后,便慢悠悠去寻了道嗔师兄。

  道嗔还在寺中。

  他看到无灯来找他,便如同师尊一般猜出了他欲要下山的打算。中年僧人忍不住摇了摇头,看着小师弟的目光很是温和。

  “你应该知道,这一回或许你不该下山去。”

  三族之内,修仙界之中,近来的暗流涌动,就算是清静之地如华光寺,也是多少有所感受的。

  无灯这一回下山去,便是踩进了一滩浑水之中。

  而这浑水究竟有多浑,尚且不可知。

  谢忱山便笑着说道:“师兄且想想,若是搅浑了这一摊水的人是师弟,那该如何?”

  道嗔微愣,随即笑着摇头。

  “罢了罢了,此话非虚。你且去罢,究竟是你来算计他人,还是旁人来算计你,那且说不定呢!”

  谢忱山打趣着说道:“师兄怎能这么污蔑师弟,殊不知我这一路且去,或是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呢?”

  话罢,他大笑出门。

  夏。

  七月三十日,无灯再度离开华光寺。

  此时,正是连绵雨势,阴沉晦涩的秋雨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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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等先更后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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