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外面暗下来,天黑了,这就准备出门。

  许锦棉特地找出正装换上,一本正经的拿了新鞋子,还给自己整理了发型,特别正式的样子。

  以前许锦棉来靠山村之后,直接住进二彪子家里,平时从来不到院子外面,也几乎不跟村里人见面。即便是后来在外面修建实验大棚等活计,也基本都是李元跑腿,许锦棉不管这些事儿。

  等大房子建好,从二彪子那边搬过来,许锦棉就宅的更彻底了,轻易不会出门。

  现在倒是主动收拾好,默默地出了门。

  李元和齐长青慢一步出门,到了外面,光线昏暗,只能借着大房子里的光稍微看清楚身边人的轮廓,不过许锦棉和小五叔倒是能分辨的特别清楚。

  小五叔个子矮,而且细瘦,没穿许锦棉拿出来的厚外套,就还是穿着来时穿的工装,显得腿特别长。

  平时的时候许锦棉总是老佛爷似的坐着,倒是察觉不出他有多高,现在正儿八经的跑出来,倒是看着挺高的,比齐长青还要高一点,是四个人中最高的那个。

  他走在前面,忽然停下,回头看李元,“小元子,到前面来引路。”

  虽然来了靠山村这么久,但许锦棉依旧是不知道爷爷奶奶住哪边的。

  “来了。”李元就跑上前,顺便拉上齐长青。

  于是许锦棉落后一步,再后面是小五叔。

  四个人沿着宽阔的胡同往前,没走多久,拐进小胡同,进入老年区,再拐个弯就到了。

  进门之前,李元说了下爷爷奶奶这边的情况,“过年前后我姐过来过,帮着包了饺子还炒了菜肴,应该是从家里拿了一些馒头、粘豆包过来,不过拿的不多,现在也早吃完了。”

  “院子里里外外的都没怎么修整 ,有的地方有冰。”

  “房子也没翻修过。”

  站在后面的小五叔便说了句,“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砖一瓦都没变化过。”

  而周围的宅子基本都翻修过,有的是直接推倒重盖,完全变成了新的砖瓦房,爷爷奶奶家的老宅子,也算是极少数存在的了。

  推开门进去,堂屋没亮灯,李元喊了一嗓子,里面这才亮了灯。

  李元率先进屋,帮着捅开炉子,又放了点煤炭进去。

  “元元来了?”爷爷爬起来就要下炕。

  老人家睡得挺早,这会子已经准备睡觉了。

  “啊。”李元应了声,就问,“奶奶睡了没?”

  自从伤了胳膊,奶奶就一直在炕上养着,平时睡觉也多,现在是肯定没睡着的。

  屋里的味道不太好闻,有种老年人特有的味道,不过天气冷,也没法散味,暂时只能这样忍着。

  “没睡。”见着炕上的奶奶装睡,爷爷就说了句。

  “那就好。”李元点了点头,又冲着外面喊了声,“爷奶都没睡,进来吧。”

  外面的人就都打开门进来,呼啦啦三个人。

  齐长青是惯常跟李元在一块,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也来过这边好几次,爷爷是认识的。

  只是许锦棉,爷爷当真是没见过。

  还有另外一位。

  屋里光线不算明亮,老人家眼神又没有那么好,而小五叔也没有上前,站得距离甚至是最远的。

  爷爷盯着看了半晌,心中若有所觉,却又不敢确认,就只扭头看向李元,“元元,这是……”

  “这位是我老师。”李元指了指许锦棉,“就是他帮了我很多忙。还有这位……爷爷,这是我小五叔。”

  “小五……”爷爷声音都颤抖了,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急忙从炕上下来,走近了看小五叔。

  当年生病时候的小五叔才十八岁,不过也已经有青年的样子了,个子不高,五官俊美,模样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的,出去干活赚的钱都会拿回来上交,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奶奶会咒骂他。

  炕上的奶奶还在装睡,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儿似的。

  爷爷上前拉着小五叔的胳膊,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离开这么多年,模样变化并不大,仿佛还是生病之前的模样,个子倒是稍微长了一点点,还是大长腿,瘦条条的样子。

  唯一变化的是眼神。

  以前的小五叔眼神木木的,他是家里老小,上面四个哥哥还有父母,他们说什么他都得听,不听就是不孝顺,不敬重兄弟,一个个大帽子扣下来,他也不敢反抗,性格便显得十分懦弱没主见。

  现在小五叔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眼神却变得冷漠又生分。

  过去这么多年,爷爷更老了,他是小五叔亲爹,此时他看着自己的亲爹佝偻着脊背,眼中闪烁着泪花,一张脸又是难过又是惊喜的,看着亲爹老泪纵横,他自己却十分无动于衷。

  “爸,歇一歇。”小五叔终于开口。

  李元赶紧上前扶着爷爷坐下。

  炉子捅开了,煤炭也引燃了,逐渐烧红,屋里迅速变暖和起来。

  炕上的奶奶还是没有动静,李元就小声道:“爷爷,奶奶这是睡着了。小五叔回来了,不叫奶奶知道怕是不好……”

  爷爷就重新站起来,往炕上那边走,“我去喊。”

  李元去拿了水壶,装了热水,正好趁着烧炉子的功夫烧点热水。

  炕上,爷爷过去推了把奶奶,低声说了句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终于有了动静,声音很大的嘟哝道:“煤炭不是钱……”

  张嘴就抱怨李元把炉子捅开,用掉的煤炭是花钱买的。

  李元就觉得很好笑,这些煤炭包括外面的木柴,都是他花钱买了送过来的,又没让奶奶自己出钱,就着她都能抓住机会骂出来。

  要么说呢,有些人就是这样,再完美的事情她也得不讲理地骂几句,整个人都是极其扭曲的。

  “小五回来了。”爷爷扶着奶奶坐起来。

  小五叔还是站在距离炕很远的地方没动。

  这个距离有多远呢,几乎是屋子里最远的距离了。

  奶奶也没往这边看,只说:“这么多年都没动静,家里是死是活的你也没放在心上?家就在这里,你就不想家?”

  憋了一肚子怨气,开始埋怨小五叔。

  许锦棉站在边上,听了几句就黑了脸,扭头看李元,“元元。”

  “哎。”李元就叹气。

  此时此刻,他真是知道李不群肯定是亲生的了,脾气跟奶奶简直是太像了。

  都这会子了,分开那么多年,而且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奶奶不可能一无所知,明明是家里亏欠了小五叔 ,可她就是能不停地指责。

  “奶奶。”李元明白许锦棉的意思,不想让奶奶再说这些看上去很诛心,但其实很神经病狗屁不通的话。

  不过就在他准备跟奶奶讲道理的时候,小五叔终于开口了,“当年我十八……”

  奶奶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不过还是压低声音咒骂了句。

  小五叔就当没听到奶奶的咒骂,而是说起当年的事情,“我突然生病,哥哥们把我送去医院。镇上医院治不了,去大医院要花钱,路费都凑不出来。”

  正常情况下,就靠山村这边的大部分人家,基本都会选择放弃治疗。

  “哥哥们放弃了我,这事儿你们知道吗?”小五叔问。

  奶奶就拔高声音说:“这谁知道。”

  这是装傻充愣假装自己不知道了。

  爷爷要说话,小五叔就道:“爸你不用说,我只跟妈说说话……”

  “当初老大他们送我去医院之前,我虽然不能动弹看着跟睡死了似的,但其实我当时还有意识。你跟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四个人,特地把我爸支开,让他去借牛车。”

  “你跟他们说,我这病肯定是不行了的,到时候到了医院,甭管发生了什么,就只说不治了,也别再带着我回来,就当我死了。”

  “老四说,这样最好,要是再带我回来,丧葬费家里也拿不出。”

  “老大和老二都没说话,不过送我走的时候动作很快,生怕我醒过来似的。”

  “老三说,像我这样的,就不应该出生。”

  家里儿子太多了,一个个的都要娶媳妇,一个个的都要花钱。

  像是李不群,就因为前面老大、老二结婚媳妇,把家里都给掏空了,他愣是很多年都没找到媳妇,他性格本来就很扭曲,经过这些事就更扭曲了,感觉家里小五就不应该活着,因为这样家里负担太大了。

  只是兄弟四个和亲妈,都以为小五昏过去,人事不知了,可他偏偏还有意识。

  听到了兄弟们说的话,听到了亲妈说的话。

  他只能被动的听着想着,身体却动不了,就这么被送了出来。

  到了医院之后,医生的诊断并不意外,而结果也很经常的发生,毕竟靠山村那么穷,放弃一条命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又有本事跟命运抗争呢?

  只不过,兄弟和亲妈亲自放弃了他的性命,他跟这个家的缘分,也就完完全全的断了。

  “这么些年,我就是个死人。”小五叔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笑了下,“妈,老大他们从医院回来,不可能没跟你说我的去向吧?我到底死没死,你就算不相信,人家医院肯定也得通知到位啊。”

  这事儿,甭管上面几个兄弟回来怎么说,小五到底还有没有活着,医院那边肯定得通知到位。

  而且,一个自然人死亡之后,户口是需要注销的,而且还需要开死亡证明,是有手续需要办的。

  像小五叔这种情况,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其实这边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就李元知道的,李不群年年月月嘴上是经常说的“小五是死了的”。

  不过这在奶奶看来,却是小五叔的错误,她很理直气壮地说,“当年那个样,谁能有办法……”

  “哦。”小五叔很赞同的点头,“当年的事情我特别理解,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别的办法救我,我很接受那样的结果。今天我回来呢,过来见见你们,是怕你们回头听说我回了村,再倒打一耙,说我不孝顺什么的。”

  “当年我还在家里的时候,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妈你还天天说我不孝顺,说人家谁谁的儿子在外面赚到大钱了,说我怎么怎么没出息,我真是怕极了。”

  边上爷爷没说话,一个劲的抹眼泪。

  这么多年两口子在一块生活,奶奶是个什么样,他是知道的,可也只能这样忍着,要不还怎么过日子,家里那么些个孩子,总得磕磕绊绊地过下去。

  原本当年小五叔直接在医院死了,也就是死了,也不会有后面的这么些事,可他偏偏就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