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宇秋和所有狗血剧中的反派都一样, 有一个极其悲惨的童年。

  作为顾家的庶子,他的出世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就好似是院子里的母鸡多下了两颗鸡蛋一样。让人高兴归高兴, 但也极为稀松平常, 没什么好值得庆祝的。

  从小到大, 她那个给人做妾的娘亲每日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骂他没有出息, 还不如托生成个女儿, 若是女儿便能顺理成章的要份嫁妆,做了庶子若是不拿出十二分的努力, 可是一文钱的家产也分不到的。

  顾宇秋长到六岁头上, 那个每日唠唠叨叨的要他出息上进的娘亲被一颗难能可贵的荔枝卡近喉咙里憋死了, 在吃到这颗荔枝以前,小门小户出身的娘亲连大一点的西瓜都没见过, 莫说是这般金贵的果子了。这颗荔枝, 是父亲外出岭南时带回来的, 也算是赠予她的生辰礼物,她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 忙不得的便送入口中囫囵吞了下去,随后他便双眼翻白, 一头栽死了过去。

  娘亲死后,父亲和嫡母的注意力也永远都在那个年长他十几岁的大哥顾宇春身上, 他自小活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一根无人问津的野草, 只有那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二哥成日里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抢他的衣裳, 玩具,书籍,能抢的都抢。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 顾宇秋便励志迟早有一天他一定要取代他长兄这个长子嫡孙成为这个家的主人,同样都是顾家的子孙,凭什么就因为托生在不同娘的肚子里就要受此冷待。

  为了这一切,他不惜去偷,去抢,去骗,拼着损德败行,手沾人命他也要把这个顾家算计到手,现在他距离心中所想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一个本该死在荒郊野外的小杂种却突然出现,再一次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并且将他彻底推到了深渊之下。

  秋尽冬初,岁寒将至。

  顾宇秋负手站在属于他自己的仓库里,看着库中颜色鲜艳,整装待发的绸缎,憧憬着脑海中已经盘算了将近三十年的日子。虽然顾南亭那个毛头小子自掏腰包,暂时解了顾家的燃眉之急,但是今年桑丝价贵,绸缎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他和吴良手中的这些绸缎只要脱手,所赚的银两至少会是平日里的三到四倍。

  只要这笔银子一到手,再加上他经营得当,迟早有一天会把顾家本家那每况愈下的产业收入囊中的,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顾南亭那个小崽子,就算是他大哥顾宇春再活过来他也都不怕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难临头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顾宇秋的憧憬很快被吴良煞风景的叫唤打断了。

  顾宇秋回过头去,脸上的笑意还挂在唇边:“好端端的,吴兄你这是忙的什么?什么事情大难临头了?”

  “还什么事情!还不是你顾家那个遭天杀的小兔崽子,他早我们三日上市了一大批棉布织品,定价只有丝绸的五分之一,且更加保暖耐寒,结实鲜亮,现如今原本同我们谈好的客商都要退了单子转去抢棉布了。”吴良气喘吁吁的骂道:“早我就告诉过你,让你不要把这些货都压在手里,丝绸原本就不是能囤货居奇的东西,你偏要等什么时机!现下好了,一匹也卖不出去了!你说说你,那个小兔崽子都住到你眼皮子底下去了,他在折腾什么你怎么就不知道防着点儿呢?”

  “棉布?你是说棉布?”顾宇秋多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这个小兔崽子是种了一大片的棉花,可是以棉织布的价格也并不比丝绸便宜多少,而且颜色也远没有丝绸华丽,他怎么可能一下子上市那么多的棉布还以这样低的价格出售?”

  “你问我,我问谁呢?早就同你说过这个小兔崽子他不是一般人,他若是没点本事怎么可能把我家祖上几辈的产业都挤垮了?那些口红和香皂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做出来的东西?就这么个人,你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了他?留到今日成了祸患!”吴良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的拎起了顾宇秋的领子:“你说!你是不是和那小兔崽子串通一气要来害我的!你说啊!你说啊!”

  “怎么可能?你知道我一向同我大哥不睦,再说,就算棉布价廉可丝绸还是丝绸,这群人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顾宇秋的大脑飞速旋转,想了不知多久也终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手中这些丝绸是花了大价钱找的织工好不容易才织出来的,若是如今不能脱手,织工的银子,还有先前赔付给顾家的那一大笔银子,以及给那个歌女云烟赎身的银子,为了孤注一掷,他还将自己分家时住的宅院都抵押给了钱庄,如果这些银子回不来,那么他将彻底一无所有了。

  “你也是做生意的你难道心里不明白么?那帮王八蛋就是为了压价才故意为之的!亏我还当你是个明白人,这才同你做的这桩生意,想不到你就是个蠢货!”吴良一拳挥在了顾宇秋的左脸上:“现在你就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想办法!如若十日之内你不能将这批丝绸脱手,我便立刻拉你去见官。”

  顾宇秋被平白抡了一拳,大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的被气急败坏的吴良推了出去,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

  原来,一个人从顶峰摔落低谷也就只需要一瞬间罢了。

  就在刚才,他还想着怎么等着这些绸缎脱了手,自己的门户就能同顾氏本家分庭抗礼了。

  就在刚才,他还在赞叹着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

  就在刚才,他还在想着自己终究是没有辜负生母的期待。

  顾宇秋走着走着,迎面被一个步履匆匆的脚夫撞了一个跟头,当他的身子重重砸向地面的时候,他忽然清醒并且迅速冷静了下来。

  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吴良的一面之词,他还没来得及同人争论就被赶打出来了,眼下并不是他这般颓废不前的时候。

  一个人在一切都是一帆风顺的时候,很容易被一点挫折蒙蔽了双眼。

  都绸缪了这么久了,他不相信老天爷会对他这般不公,让他就此功亏一篑,他一定还有能绝处逢生的机会。

  被自己鼓舞得重新振作起来的顾宇秋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又走回了适才被人赶打出来的那间仓库里,抬手回敬了吴良一个嘴巴子,又指着吴良的鼻子说道:“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其你我斗得两败俱伤,不如正经去探探因由,方才这一巴掌算是你我扯平,若是你要去见官我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你我一道进班房。”

  顾宇秋说罢便向吴良讨要了那些客商的订单,预备着挨家挨户的找过去。

  ***

  顾宇秋自立门户在外做生意的这几年,也曾交到过几个朋友人脉,吴良算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位名叫沈江的,他同顾宇秋一样都是庶子出身,自谋生路的,几次接触下来,二人都觉得与对方甚是投缘。

  此番退订货品的人中,只有沈江一个只要求减少一半的订单量,这对于生意场上的朋友来说已然是仁至义尽了。

  当顾宇秋拿着那些订单四处求告无门的时候,也只有沈江应了他的邀约。

  水源城,虹安街,杏花楼的二楼包间里。

  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顾宇秋端杯做敬,示意要与沈江碰上一杯:“沈兄今日能来赴宴,愚弟不胜感激,来来来,我敬您一杯。”

  沈江同样端起酒杯,却自矮了一截杯壁以示歉意,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今日顾贤弟盛情,愚兄自知是何意思,我这里也不想与顾贤弟兜什么圈子,我只盼贤弟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等事情过了,你我还能如今日这般。”

  “沈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无论事情如何,小弟自当一如当初,将沈兄视为我亲生兄长的。”顾宇秋说罢,又满满的斟了两盅酒,又与沈江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沈江自顾饮了一杯酒,仰面道:“要说你那个小侄儿,可当真不是一般人。他自秋日之时就在这杏花楼里包了间房子,挨个请江南道上的各路布商吃酒,而且来者不拒,无论订单大小他都照单全收。我也来吃过一回,见他的样品实在不错便签了三百匹的订单。后来,他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听闻朝廷来年要征兵,他便自作主张捐了一批棉布到军营中去,说是他造的棉布价廉,保暖又结实,最宜穿在边关守军身上了。那边军的都统见了那些棉布大喜过望,一时修书太守大赞其功。太守又转而上奏,说你侄儿造出的棉布朴实无华,既美观又可兼顾民生。现如今的世家大族都靠着盛世好大喜功,崇尚丝缎等物,如此奢靡成性,蔚然成风,久而久之必有民乱。今上则以太守能知居安思危为由褒奖于他,还特地吩咐宫中内府将今年的贡缎数量减半,准许棉布入宫,大兴节俭。”

  沈江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拍了拍顾宇秋的肩膀:“现如今这些江南的富户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尚棉弃缎,谁都不敢大肆的购入绫罗,所以那些客商们才会纷纷退了你们的绸缎转而购求棉布,你手中的那些绸缎三五年之内怕是不可能轻易脱手了,即便脱手也,倒不如先缓几年,等情形稳定些再说吧。今年似你这般亏了银子的绸缎商多而且多,大家的日子也都不好过,所以贤弟啊,还是想想来日方长吧。”

  顾宇秋端着酒杯,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绸缎无罪,棉布亦无功。

  可这两件东西一旦同国事民生勾连在一起,那么对的也是错的,错的也是对的。

  君王要节俭,所以昂贵的丝绸无人问津。

  现如今,当真是他怎样绸缪也再也不能翻身的局面。

  “其实若要愚兄来说,贤弟倒不如去同你那小侄儿说说情,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江话音未落,一旁冷着脸的顾宇秋当即就掀翻了桌子,杯碟碗盏,珍馐美味都一道归了地面。

  顾宇秋站起身来,径直饶过了听见巨响前来查看情况的小二,双眼凝滞的朝着顾氏的家宅走去。

  ***

  同他这边的愁云惨雾相比,顾氏的家宅之内正在筹备着冬至的佳节,丫鬟小厮忙忙碌碌,顾宅大院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由于棉布的价格一路走高,行情也越来越好,顾深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就收到了超过四十万两的货款,还有许多布商直接与他签订了五年的供货单子。

  现如今,整个顾家本族都要靠着顾深的支应才能过活,顾深也俨然成了顾氏本家里没有名分的家主。

  而那些墙头草一般的长辈亲戚们也正琢磨着如何将顾南亭这个正经的顾家大少爷正式迎回本家,让他堂堂正正的做这个家的主人。

  人来人往的前厅上,最先发现顾宇秋到来的是小胖子顾南舟,彼时的他正坐在苏晏的膝盖上老老实实的帮着大丫鬟翠翠叠着剪窗花用的红纸。

  顾方氏害病的这段日子,他一直都跟在苏晏和顾深的身边。

  少了顾方氏动辄打骂的压迫和不知管束的溺爱,这个小胖子变得比以往的时候懂事多了,学问也跟着精进了不少。

  见到面沉似水的顾宇秋,顾南舟本能的缩了缩脖子,趴在苏晏耳边咬了声耳朵:“大嫂嫂,三叔来了。”

  苏晏应声抬头,顾宇秋也正巧走到了切近,他当即放下了膝头上的小胖子站起身来,恭敬疏远的叫了一声:“三老爷,您来了?”

  “顾南亭呢?”顾宇秋的语气不善,双眼中的目光更是骇人。

  正在剪窗花的翠翠也站了起来,把小胖子顾南舟护在了身后。

  “三老爷,少爷如今在内厅里同顾家的长辈们说话,您若是想见他,只怕要稍等片刻了。”苏晏挺着身子站在了来者不善的顾宇秋面前,眼中再也没有了旧日的怯懦。

  “你一个我顾家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奴才,也赶拦我的路?顾南亭往日没教过你规矩是么!”顾宇秋说罢高高的扬起巴掌,未等挥落之时,便被苏晏一把抓住了腕子。

  “三老爷,我是先夫人留给少爷的妻房,即便尚未行礼那也有父母之命在身。如今顾家上下是少爷说了算,少爷给我的规矩便是没有规矩。若是三老爷看不惯,那大可以不再来此走动。”苏晏松开了顾宇秋的手腕向后退了一步,走到小胖子顾南舟身边摸了摸顾南舟的脑袋:“您先前诓骗我家继夫人在先,害得我家继夫人如今还缠绵病榻,少爷宽仁,不曾理论,想不到你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你这个没王法的乞丐羔子!我今日非要替顾南亭教训教训你不可!”顾宇秋这几日受的气已经够多的了,想不到这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小乞丐苏晏竟然也敢给他气受,他说什么也要在苏晏身上把这几日失掉的面子都找回来。

  “三叔!您这是要替侄儿教训谁啊?”前厅的动静终于传到了后堂,正在同长辈们说话的顾深转出格挡的屏风走到前厅,横身挡在了苏晏身前,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另外几个顾家旁支的长辈亲戚。

  “你终于出来了。”顾宇秋冷声笑道:“我倒不知这个顾家现下是你做主了?你是当合家的长辈都死绝了不成?”

  “三叔,您是不是忘了,我顾南亭是顾家的正房长孙,如今父母亡故,继母病弱,这个家若不是由我做主,难不成还要由三叔做主么?”顾深说罢朝顾宇秋的方向走了一步,灼灼的目光向对面造成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小东西,棉布的事情是你做的。你父亲是我的嫡亲兄长,难不成你非要把我逼到绝境才算完么?”顾宇秋的气场终究还是弱了下来:“逼死我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三叔,你的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当初可是你先把顾家逼到绝境,侄儿这才出手自救的,现如今三叔要与我说什么骨肉血亲?恕我不能认同。”顾深心里的冷笑简直比脸上的还冷上一百倍,天底下为何会有这般不要脸面的人,会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旁人头上。

  “不能认同?好啊!既然这样,那你也怪不得我了。”顾宇秋向顾深下达了最后通牒,顾深也抱着肩膀静静的等着他接下来还能作出什么花样。

  不想顾宇秋把脸一抹,忽然抬手指着顾深的鼻尖儿吵嚷道:“他!顾南亭!气死亲父!早已被我顾家除名!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家主!”

  “诸位亲长,诸位族老!顾南亭先前在外沾花惹草败坏家风!实是我顾家大忌!我兄长顾宇春也是因他而死!事情才过了两年,先家主尚且尸骨未寒,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做家主!凭什么能重新执掌全家!我兄长的人命呢!我顾家的家风呢!难道就因为几两银子便都能改了么?!”

  顾深抱着肩膀静静的看着顾宇秋的表演,想来的一个人当真没了别的本事的时候才会想着怎么朝对手的身上泼脏水,但凡他还有能还手的余地,他必然不可能把希望寄托于搞垮这个人的名誉上。

  “我证明!少爷没有害死老爷!”一个坚定的女声突然打断了顾宇秋沉浸式的表演,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大丫鬟翠翠适时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双手紧握成拳,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诸位族老,我是继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在继夫人身边服侍多年,我能证明,当年老爷并不是因为亭少爷而气急身亡,而是被三老爷顾宇秋及继夫人合谋害死的!少爷此身清白!可以胜任家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