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深第一次以顾南亭的身份回到顾家本宅。

  脑海里虽然有原主顾南亭的记忆加持, 但依旧还是对一切都抱着几分初见时的期待。

  顾方氏亲切热情的招呼着顾深与苏晏朝布置隆重的厅堂上走。

  厅堂内,已是宾朋满座。

  在座的亲戚顾深能凭着顾南亭的记忆认出来的并没有几个。

  左手边上一个身穿夔纹员外裳,身宽体胖的男人是顾南亭那个极不争气的二叔, 顾宇夏。

  顾宇夏年轻时的名声并没有比早先的顾南亭好上多少, 早早败完了所分家的家产, 带着一家老小毫不客气的啃着大哥和大嫂。眼下大哥大嫂虽已亡故, 他倒依旧恬不知耻的赖在内宅, 甚至还曾放话如果顾方氏深宅寂寞,他愿意替死去的大哥好生照顾这个继室还有那未成年的儿子。

  顾南亭自小的时候便对这位二叔无比厌恶, 如果不是为了他, 母亲也不会早早的贴光家中带来的嫁妆, 以至于顾南亭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从亡母那儿分得的东西只剩下一间破屋和两亩薄田了。

  顾宇夏旁边另一个与顾方氏年纪相仿的男子,穿着青灰色的长衫, 大冬天的手中还把玩着一柄折扇。

  这人便是顾南亭的三叔, 顾宇秋。

  顾宇秋同自己的父亲不是一母所生, 关系反倒处得比亲生的二叔还要好上三分。

  顾宇秋也算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起初兄弟三人分家时他只分得了三家铺面, 经过数年经营这三家铺面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十三家。

  顾南亭对顾宇秋的印象还算不错, 但并不似少年单纯的顾深却轻而易举的看穿了顾宇秋与顾方氏之间那种尽力遮掩的暧昧。

  顺着厅上的座次再往右看,另一边的正位上坐着个年约四十的方脸男子。

  男子面如红中, 方口扩耳, 穿着紧窄的衣袍,浑身上下都弩着结实的肌肉。

  此人名唤方多, 是顾方氏的母家哥哥。

  顾方氏母家是做皮毛生意的,男丁生来便要学着进山狩猎,所以每个男丁似乎都是这般五大三粗的样子。

  顾深在厅前环视一周, 在顾方氏的带领下一一与这些人行礼拜年。

  “二叔,三叔,新岁安康,大吉大利。”

  “好小子,你倒是出息了,个子也长高了嘛。”顾宇夏憨粗的大手拍了拍顾深的肩头:“怎么样?开了年还想做什么生意啊?”

  “二叔说笑了,侄儿不过是出门在外,讨个生活罢了。”

  “亭儿此言太过谦虚,这水源城里谁人不知你那写香皂几个月的本利就快赶上我们顾家上下一年的纯利了。如此手段高明,三叔很是佩服呢。”顾宇秋也随声赞扬道。

  “三叔言重了,侄儿也是仰仗祖宗庇佑才有今日,也不算什么值得夸耀的。”

  “诶,你不是我家养下的那个便宜娃么?怎么这大年下的丧着个脸?怎么着?回我顾家拜年委屈你了么?”顾深在同顾宇秋说话时,顾宇夏忽然朝着顾深身旁一言不发的苏晏开口发难:“谁教你的规矩!见了长辈一言不发,来人啊,把这不知尊卑的小奴才,押出去打二十板子!”

  顾宇夏高声大气的一句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顾深这才注意到了身边的苏晏脸色格外苍白,神情也不大轻松,反手搂着人肩膀轻轻与人顺背:“阿晏,怎么了?”

  “少爷。”苏晏抿着双唇低下眉眼:“我不太舒服。”

  “不舒服?可是车子坐久了?”顾深攥着苏晏暖炉都没有暖透的小手,温声问道:“是不是头晕?”

  苏晏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母亲,阿晏好似今日车坐久了,有些不适,能否劳您给我们寻间客房,让我们稍事休息?”顾深将苏晏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朝不远处的顾方氏低声请示道。

  “矫情,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还没名没分呢就敢给长辈摆脸子了?便是来年当真过了门儿,你也得给老子行礼磕头,当真是不懂规矩!”顾宇夏不依不饶,他这个脑满肠肥的二老爷在苏晏儿时便对苏晏多有刁难,似方才那样的板子,苏晏不知平白无故的挨了多少。

  “二叔!”顾深双目一沉,目光中凛冽如冬寒暴雪看得人心里一凉:“苏晏是侄儿未曾过门的妻房,他要守的规矩都是侄儿给他定的,侄儿家的规矩,便是他不适了,就要歇息。”

  “哎呀,想来也是,晏儿的身子骨儿一直病弱,今日舟车劳顿?想必定是累了。”眼看着气氛凝重,顾方氏急忙出来打了个圆场:“翠翠快去与亭少爷和晏公子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顾深打横将苏晏抱在怀中,朝着满屋的亲长略微颔首道:“诸位亲长在上,南亭失陪了。”

  丫鬟翠翠给顾深与苏晏安置的这间客房,正巧便是苏氏还在世时顾深与苏晏同寝同居的那间小屋。

  屋里的陈设大致没变,就是长久的无人居住后显得多少有些冷清。

  顾深抱着苏晏,将人安置在榻上,替人脱了鞋履,宽去外袍,盖好锦被,又竖起两个枕头给人靠着,拉过人冰凉的小手慢慢搓暖:“阿晏到底怎么了?可是路上着凉了?”

  苏晏摇摇头,猛然间一头撞进了顾深怀里,肩头耸动的抽泣着:“少爷,少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本以为我忍得住的,可是今日再见了那些人,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老爷去世当日,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连灵堂都不许少爷进!他们这群人谁没有朝少爷身上抡过棍子!少爷断了腿,食不果腹的时候他们在哪儿?今日在这儿他们倒还好意思大言不惭的说是少爷的长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长辈!”

  顾深拥抱着苏晏的身体,一双大手努力的让人调整气息。

  顾南亭被赶出顾府的情形于苏晏而言实在是难以忘记。

  那一天,顾南亭才出了县衙大门回到家中。本就在班房之内遭了大罪,回到家中时却见到满屋子惨白惨白的经幡蜡烛,还有一口红木棺材。

  继母顾方氏搂着小儿子顾南舟哭成了泪人,满屋子的亲戚长辈拎着木杖,凶神恶煞的骂才刚回来的顾南亭是杀人凶手。

  顾南亭开口申辩,却不知被谁一棍打倒。

  苏晏想拦,却被几个家丁死死按在一边。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南亭在那些棍棒之下惨叫打滚,他好不容易挣脱了家丁的控制,顶着棍棒,强拖着几乎昏迷的顾南亭一路逃到了大门口。

  “带着这个气死生父的杂种赶快滚!从今往后与我顾家再无瓜葛!”

  这句话宛如霹雳一般砸了过来,紧接着还有恶臭的唾沫和腐烂的菜叶。

  他只好背着顾南亭漫无目的的走,花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银钱,典当了衣物,才好不容易求到了一个郎中愿意给顾南亭接上腿骨。

  顾南亭在他怀里发着高烧哭着喊娘,他除了搂着顾南亭用身子给他取暖外别无他法。

  今时今日,他的少爷白手起家,给他赚来了宽敞的宅院,还有鸡鸭牛羊,甚至还出了银子,要他去学究家中读书。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个顾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那些曾经对顾南亭指摘唾骂的亲戚们,脸一抹,竟然都成了亲亲热热的好长辈?

  苏晏接受不了,他实在接受不了。

  “阿晏,我的小傻瓜,你可是又忘了少爷那日与你说的话了?”顾深低头抵住人的眉眼:“我今日对他们亲近,只是为了来日能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来,不是么?”

  “这里原本是少爷的家。”苏晏仰起头,抱着顾深的肩膀,渐渐止住了哭泣:“如今却像客人一样回来,凭什么?”

  “阿晏先暂且忍忍可好?少爷答应你,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回到这个家里来。把阿爹阿娘留下的东西都拿回来。”顾深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环境,顺着顾南亭的记忆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越过苏晏的身体从这张床榻的床角里翻出了一颗糖果,由于年代久远,糖纸上的印花已经脱色。顾深顺着糖纸剥开,一颗粘成一团的琥珀色糖块露了出来:“晏哥哥,吃糖。”

  看着顾深手中的糖果,苏晏终于破涕为笑:“少爷你又欺负人,这糖果都放了多久了?哪里还能吃?”

  “阿晏,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学会说的第一句话与我说的什么?”顾深拉着苏晏的手,轻柔的揉搓着人单薄的掌心。

  苏晏眯着眼睛靠着顾深的肩膀,片刻后,二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句:“少爷,少吃糖。”

  苏晏睁开眼睛,与顾深四目相对,微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少爷记得这么清楚啊?”

  “是啊,自然记得很清楚了。”顾深刮了下苏晏的鼻尖儿:“那时候阿晏的嗓子不好,只有这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说得最好了。”

  “少爷小时候夜夜含糖睡,牙齿都坏得没有几个了。饭也不好好吃,若是不管着些,少爷个子都长不高了。”

  吱呀一声,门开。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顾深下意识的将苏晏在怀中抱紧,顺着冷风的方向向外看去。

  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从屋外钻了进来,手里攥着一颗红通通的果子,别别扭扭的走到床前:“大哥,我来给大嫂送颗苹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