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氏是个单纯又恶毒的女人。

  她恶毒到为了谋求家产可以不惜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养成废物,再把这个被她养废了的孩子泼上一身的脏水扔出家门,让这孩子自生自灭。

  但她同时又无比单纯,她单纯的认为,只要她肯开口恩准顾深回到家中,那么顾深就会自然而然的与她母慈子孝。

  小丫鬟翠翠的一席话彻底将愚蠢且短视的她说得心动不已。她巴不得现在赶紧找个时间,赶紧把顾深这个小活财神认回膝下。

  只等来日那苏晏一过门,她的儿子再生了孙子,她这个祖奶奶还不又捡了现成儿的大便宜?

  当初,她第一次去寻那日子刚刚有些起色的顾深时,见顾深过得好了她恨得牙根直痒痒。纯粹是因为那时顾深只赚了十两百两。

  而今可是今非昔比,只要想起顾深这段时日赚得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她心里就觉得亏得慌。

  某日,丫鬟翠翠终于探摸明白了苏晏平日里进出时辰和行动路线。转过天来,不过寅初二刻,她便摇醒了在尚在熟睡的胖儿子顾南舟。

  “舟儿,快快快,起了起了。”

  “唔,娘亲这才什么时辰啊?”顾南舟胖乎乎的小手揉搓着密成一条缝隙的眼睛可怜巴巴道:“舟儿快困死了,娘亲你让我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吧。”

  “哎呀你个没出息的小王八羔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睡什么睡啊!”顾方氏没好气的隔着被子在顾南舟的屁股蛋子上揍了两巴掌:“赶紧起来!”

  “嘶,娘你打我干嘛呀!我起来就是了嘛!”顾南舟扁扁嘴愤愤不平的嘟哝道:“每次都骂我小王八羔子,小王八羔子也是你生的呀,我是小王八羔子,那你是什么,我爹爹又是什么啊?”

  “嘿!你还顶嘴是不是?!”顾方氏又狠狠的往刚睡醒的小毛头脑袋顶上戳了一指头:“赶紧的别磨蹭了!翠翠!快带少爷去洗漱!”

  一阵水盆翻倒,毛巾凌乱,鸡飞狗跳的洗漱过程后,小胖少爷顾南舟终于被自己的亲娘打扮成了一张喜庆的年画儿。

  红鲜鲜的小夹缎子袄,外面罩着银红色的半臂纱罩衣,下身穿着青黑色的小绸裤,外带一双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虎头布鞋。

  这身打扮再搭上顾南舟圆鼓鼓的胖脸,怎么看怎么透露着一阵阵的喜感。

  不过,八岁的顾南舟很显然并不喜欢这身装扮,一个劲儿的伸手扯着自己的领口,试图把自己从这多少有点儿滑稽的衣裳中间解脱出来。

  丫鬟翠翠也看出了别扭,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咱们今日又不是去贺年的,您给小少爷穿得这么喜庆做什么?

  “你懂什么?咱们舟儿可是他顾南亭的亲弟弟,若是他瞧着咱们舟儿这般讨喜,咱们后面的话不是就好说了么?”顾方氏弯下身子,一边给顾南舟整理着胸前扯乱的衣襟,一面问道:“乖乖儿,昨日娘亲教你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哎呀,记住了记住了,您别唠叨了。”顾南舟及其不耐烦的拍开了顾方氏的手,独自躲到一边摆弄自己那两个簇新的木头娃娃。

  “你这孩子!娘问一句都不行么?你既然记住了,那娘问你,待会儿若是见了那位晏小哥儿你该叫什么呀?”

  “唔,还能叫什么?就叫他赔钱货呗。”顾南舟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头也不抬,随口说道。

  顾方氏瞬间气不打一处来的拽起了胖儿子的耳朵,一字一句的似乎都拼了命的要倒进儿子的脑子里:“昨晚我教了你多少次!见了顾南亭要唤兄长!见了晏小哥儿要叫嫂子!你再敢说一句赔钱货,老娘揍死你个不开窍的。”

  “啊啊啊,疼!”顾南舟被揪着耳朵,痛得呲牙咧嘴:“娘你以前人前人后都是这么叫的!凭什么我不能叫啊!”

  “我说不能叫就是不能叫!一会儿见了人你若是叫错了,老娘我撕烂你的嘴!”顾方氏气得面色绯红,银牙狠咬,小胖子的耳朵也给扭得不成个样子,最终还是丫鬟翠翠出面平息了这场纷争闹剧。

  “夫人,小少爷,别吵了,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门房应该也把马车备好了,咱们快些启程吧。”

  马车出发时天色还是蒙蒙亮的,一路上小胖子顾南舟搂着个不离身的布娃娃直打瞌睡,小丫鬟翠翠也被马车的颠簸弄得眼皮发沉,整驾马车上只有顾方氏一个一直殷殷期盼着目的地。

  他们这主仆几个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苏晏每日去郭学究处读书的必经之路,一棵水源村与杏槐村交界处的参天老槐树下。

  据说一百多年前两个村子还曾经为了这棵槐树的归属问题正正经经的争过一阵子,后来因为杏槐村那边占得树荫略多一点才险胜一筹,从此以后这杏槐村就由好端端的杏花村改成了时下这个拗口的名字。

  老学究郭信便住在杏槐村内,苏晏每日晨起入学也都会从这棵老槐底下经过。

  为了摸清这个规律,丫鬟翠翠一连派了家中好几个机灵小子跟着苏晏摸查了三四天才摸查明白。

  马车缓缓行驶,暮夏时节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树映入眼帘。顾方氏抬手拍醒了两个几乎已经彻底睡过去的人,张罗着:“醒醒醒醒,前面就是了。”

  丫鬟翠翠本能的弹坐起来:“奴婢不是有意睡着的,只是这车子摇晃的太厉害了!”

  小少爷顾南舟也迷迷糊糊的被母亲叫了起来,两场起床气混在了一起,噘着嘴不肯说话。

  随着车夫将车停稳,小丫鬟翠翠先将自家夫人搀扶下来,又把那不情不愿的小少爷也抱了下来,最后帮着车夫一起搬搬抬抬将顾方氏连夜准备的礼物整整齐齐的码了一地,吩咐车夫先将车赶远些,什么时候她家夫人叫了,什么时候她再过来。

  主仆三人站在暮夏的微风里眼巴巴的看着水源村的方向,一个心里想的是家财万贯,一个心里想的是主人妆台上的金簪子,还有一个想的是糕饼和床。

  “翠翠,你可打听清楚了?确实不早不晚,是这个时辰吧?”顾方氏搅动着手中的帕子抻着脖子看向远方的地平线。

  “夫人,您再等等,咱们到这儿连一柱香的时辰还没有呢,您再等等。”

  “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我肚子好饿啊。”顾南舟拽了拽母亲的衣袖,小小年纪的他确实不懂得母亲大清早起的把他拎着到这儿来究竟所谓何事。

  “忍着!这会儿功夫别逼我抽你啊!”

  大约又过了一柱香左右,不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不对,是两个身影,还不对,是三个身影。

  这三个身影分别是一头高壮似马的黑驴,驴背上端坐的苏晏,以及一个牵着驴背着书箱的小书童。由于这三个身影前后站的位置不同,导致这个时辰本就没什么人来往的路上仿佛是剧场里拉开的帷幕,按着出场顺序一个个的闯到人视线里。

  顾方氏历来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什么好东西的价儿一样一样都瞒不过她。

  数月前还穿着一身粗布的苏晏此时已然换了一身雪白的文生公子裳,胯!下骑的黑驴也是市面上最好的牲口,连带着牵驴的小书童穿的都是绸布的小褂子。

  只这几点变化,便佐证了丫鬟翠翠所说的话。

  就当顾方氏给苏晏身上这身衣服估价时,驴背上的苏晏也见到了她们,低头叫了一声牵驴的小童:“冬哥儿,绕远些过去。”

  “好嘞!”小书童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一声,拉着苏晏的驴头调转过去,准备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盼苏晏盼得脖子都长了一块儿的顾方氏瞬间有种煮熟的鸭子飞走的感觉,忙慌慌的让丫鬟翠翠迎上去追。

  “晏小哥儿,晏小哥儿,怎么见了夫人就走呢?”丫鬟翠翠挥舞着手心里和裙子同色的绿油油的帕子一路小跑的追了上去,连裙角都踩上了一层泥灰:“晏小哥儿,夫人和舟少爷可等了您一个早上了,不管怎么说,夫人也还是顾家的长辈不是?您怎么说也得听夫人把话说完吧?”

  苏晏的脚力被拦住,牵驴的小冬儿犯了难,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苏晏,见着苏晏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牵着驴过到对面去,小冬儿会了意,牵着苏晏走到了顾方氏面前,又把苏晏从驴背上扶了下来。

  “晏哥儿,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亭儿呢?怎得不曾与你一起过来?”还不等苏晏站稳,顾方氏便扭着腰肢挂着满脸虚伪的亲近凑了过去,丝毫没有一星半点儿大家妇人的模样。

  “少爷平日里要照顾生意每日都忙得很,夫人您还是有话直说吧。”苏晏并不打算给顾方氏什么好脸色看,他的命是顾南亭的亲娘救的,与眼前这个他称作夫人的女人没有半分关系,况且上次见面她还把顾深抽得满背伤痕。这个女人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论她是毕恭毕敬,还是不恭不敬,这个女人想坏事的时候,便一定会坏事。

  倒不如就这般开门见山的问。

  “晏哥儿,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对,我气急了才打了亭儿,才说了那些话,不过我这当娘的也是恨铁不成刚不是么?”顾方氏睁着眼睛说了两句没什么实际意义的空话,又指了指码放整齐的礼盒,道:“这里有亭儿过去爱吃的糕点,还有些他用得上的衣裳料子,我知道亭儿这孩子脾气倔得很,八成还在生我的气,你行行好,把这些东西给亭儿带回去,就说娘亲想他想得厉害,想让他有空回去看看娘亲。”

  苏晏冷眼瞥了一眼那堆码放得一丝不乱的礼盒,还有那个穿得如同年画一般的小少爷顾南舟,道:“夫人您费心了,只是少爷眼下已经不爱吃这些甜腻点心了,还有那些衣裳的料子也不必了,眼下少爷的四时衣裳都是成衣铺子做好送来的。您也知道我这针线不济,也伺候不了少爷做衣裳穿,平白只能糟蹋了您的心意。您若是当真有心要与少爷叙旧那便请您带着这些东西去找少爷,我也做不得少爷的主,您找错了人,也动错了心思了。”

  “怎么会呢?谁说晏哥儿做不了亭儿的主了?”顾方氏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把苏晏这冷冰冰的态度自己消化得一干二净,暗暗的掐了把自己身边的胖儿子:“舟儿,你昨日不是还说想你晏哥哥和你大哥了么?怎么见了晏哥哥不叫人呢?”

  顾南舟极其不情愿的瞥了一眼眼前的苏晏,想了想屁股挨打的痛苦,最终妥协的唤了一声:“大嫂。”

  “大嫂”二字从顾南舟口中说出的时候,苏晏险些被闪了个跟头,他当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顾南舟这个出了名的熊孩子会这般称呼他:“大嫂?舟少爷这是在唤在下么?”

  “晏哥儿,我知道旧年先夫人去世时可是有意把亭儿托付给你的,如今你和亭儿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正是该当过门的时候。许是我这些日子同底下人商量让你过门的日子商量得多了,这孩子就记在心里了。”顾方氏摸了摸儿子的后脑表示赞许,嘴上还是嗔怪着:“这孩子,哪儿有你这么说话的,现下你晏哥哥还没有过门呢,等往后晏哥哥过了门你再叫不迟的!”

  “明明是你让我叫的嘛!我不叫你还扭我耳朵!现在我叫了你还骂我!真是的!娘亲真是不可理喻。”顾南舟没有给母亲半点面子的意思,把母亲的胳膊一甩,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地上。

  苏晏并不想再看顾方氏这场愚蠢的闹剧,径直让小冬儿扶他上了驴背:“夫人,在下稍后还有课业,就不陪您了您和舟少爷好生回去歇着吧。”

  苏晏言罢,故意勒了把缰绳,驴儿蹄子前倾,撞倒了那一堆叠放整齐的礼物。

  *

  傍晚,顾深回到家中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苏晏微微红肿的左手掌心。

  彼时的苏晏正在揉面,揉搓面团时他的眉头总是轻轻皱,好似在忍痛一般。

  顾深二话不说便翻开了他的双手,拍去了上面的浮面,沉声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今日早课迟了些,郭先生罚的,不碍事的。”苏晏抽回手,试图继续揉面。

  身为霸道总裁的顾深怎么可能允许这类事情发生,他一把将苏晏打横抱起,亲自打了冷水来与苏晏冷敷,一面敷一面问道:“怎么好端端的早课会迟呢?莫不是路上不好走么?”

  “不,没有不好走。”苏晏摇了摇头:“只是路上碰上了方夫人,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她?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在那条路上碰见她?”

  “不光有她,还有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还开口唤我嫂子。”苏晏偏着头看着床边上挂着的吊坠:“她还带了许多东西来,说想和少爷叙旧情,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顾深心下当即了然,忍不住笑道:“阿晏连这都不懂?她这是看我赚了银子眼热了,所以上赶着来巴结我。不过又怕上次打了我,我会记恨她,所以才找到了你。”

  “可是,少爷赚的银子是少爷的,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傻瓜,将来我迟早是要娶你做男妻的。男妻不能受孕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来日我们年岁大了,需要过继继人的时候,可是要以她儿子生的孩子为优先,所以她才撺掇着自己的儿子唤你大嫂,不过就是想坐实这层关系罢了。”

  “来日,若是少爷需要,我给少爷选两个妾室就是了。反正通常大户人家的男妻都是一妻一妾入府的。”苏晏偏着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喉咙里酸溜溜的,一口气还没喘匀,瞬间便被扑倒在床榻之上:“少爷你做什么?”

  “选什么妾,还没过门就想做我的主了?”顾深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身下人的眉眼:“我告诉你,我不要妾室,不要通房,别管你是男妻还是什么我都只要你一个。阿晏你记住,你是男子,也是妻子,男子不能生育,那么在我选定你的时候便已然做好了不要亲生子嗣的打算了。这并不是随口一说让你安心的托词,哪怕你现在不信也无妨,反正你我一生还长,你可以慢慢考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