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周瑭快要被撩死了。
他动用了熟背的上千部诗书礼易, 才勉强压住了那一腔烈火。
随着烈火愈发的旺,他们离大婚之日也愈发近了。
岁月不居,春序忽至。
边关已定, 薛沄班师回朝。
周晔伤势好转, 已经可以趁周瑭上朝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搬着竹梯上房顶遛鸟了。
梅花盛放的时节, 周瑭亲手收集了侯府里的梅花瓣,留存下它们最美的那一刻。
待到梅花凋零、嫩叶初发时,他攒下的花瓣已然阴干, 正好用来制作香料。
接下来是缝制香囊。
日子在一针一线之间穿梭不休,香囊上渐渐缝出一颗高大的、毛刺刺的仙人掌。
然后,在仙人掌身旁,又多了一只毛扎扎的炸毛白兔兔。
周瑭看着自己手里的香囊,忍不住失笑。
“现在看着确实不太美观, 哥哥小时候是怎么夸得下口的?”
“不过, 就算有瑕疵、不完美, 就算在别人看来奇形怪状……他也会很喜欢的吧。”
就像哥哥喜欢他一样。
也像他喜欢哥哥一样。
周瑭把梅花香料装进了新绣好的香囊里, 以备大婚之日赠与对方。
二月初六,良辰吉日。
宜嫁娶,宜移徙, 宜合帐,宜祈福。
不过他们的婚事不算嫁娶, 也不必移徙。
婚前他们便宿在武安侯府,婚宴在侯府举办,婚后仍然一起居住在府内。
从青梅竹马之年, 到白发苍颜之时,侯府承载了他们太多的过去, 还有说不尽的未来。
鸣鞭响炮,鼓乐喧天,贺婚者如云。
晌午宴请宾客,府中设了八十八道流水席以及佳酿千盏,供宾客们享用。
周瑭一身绯红吉服,在人群中谈笑风生,迎宾待客。
恢复男子之身后的半年里,他的相貌没发生太大改变,只是眉毛不必修理了,喉结也不必遮掩了,此外还长高了那么一二分,肩背也更开阔了。
少年的身躯在悄然成长,正如这肆意滋蔓的明媚春.光一样。
“以前怎么没发现?”薛萌拍他的肩都有些费尽,“这个头,这剑眉,这肩,这大长腿……分明是个顶受欢迎的俊俏郎君。怪不得上回七夕游街,还有小娘子询问你姓名呢。倒是我眼拙了。”
周瑭比她高半头,和她说话得略低着脑袋,不过笑容还像小时候那样腼腆。
“以往若有无礼之处,还望二姐姐莫怪。”
“罢了,我当你是个姊妹的时候,也没少捉弄你。”薛萌扫了一眼他的前胸,笑容染上了些许揶揄,“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周瑭瞬间回想起了前胸被塞馒头的至暗时刻,脸上更窘了。
薛萌笑道:“不过说实话你女装扮相挺美的。有时间姐姐再帮你打扮打扮,如何?”
不等周瑭拒绝,她便凑到他耳边:“夫夫之间偶尔也是要一点特殊的小情.趣的,对吧?”
周瑭:“……”
从二姐姐看的那些话本推测,断袖这方面,她可能真的比自己更懂。
他轻咳一声,抓准机会溜了。
席间瞥见了流水席上的孜然羊肉,不期然便想起了贺子衡。
二姐姐还没有成婚的打算,不过听说,贺五也一直没有婚娶。
或许他还在等着她。
能等到吗?周瑭不知道,也无意插手。
二姐姐嫁不嫁,是她的自由。
而且在丛云将军的战神之名打响以后,京中对女子嫁娶的规矩宽裕了许多。
许多开明的父母不再强求女儿在十五岁前出嫁,而那些二十岁以后还待字闺中的娘子们,也渐渐的不再是乡里的笑料。
这都是母亲的功劳。
周瑭正暗自欢喜着,余光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方先生!”他眼眸一亮,立刻迎了上去,“我还以为先生不会来了。”
方大儒捋着胡须笑道:“老夫也没那么不识变通。你们俩都出息了,那龙阳断袖之说也是美谈,倒无伤大雅。”
随即他叹道:“可你怎么就是个郎君?老夫还以为当真教出了个探花娘子,可惜、可惜……”
“先生莫急。”周瑭笑道,“阿娘和阿兄各拨了一半御赐的奖赏,用作兴办女子学堂。先生若有意,不过几年,定能教出一个状元娘子来!”
“而且……”他回想着现代的高考、考研盛况,笑了,“等到几百年后,举人、贡生、进士里的小娘子,比郎君还要多呢。”
方大儒虽难以相信,但还是笑道:“那老夫便拭目以待了。”
“对了,”他忽疑道,“方才光说他们捐银兴学堂,怎么,难道你没有参与其中?”
周瑭“啊”了声:“我也捐了一半的俸禄。只是当值不久,攒的不多,便和哥哥并在一起了。”
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一家人,也分不开的啊。”
身旁传来一声冷笑。
“堂还没拜,就急着做一家人了?”
萧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一身大红劲装,衬得他英气逼人。
当然了,如果不是眼睛红肿得厉害,或许会显得再硬气一些。
萧晓只短短在学塾里待过几个月,方大儒却对他的不学无术有极深刻的印象,见他像见了克星,避之不及。
临走前,老先生瞟了眼萧晓那一身与新人相似的大红,摇了摇头。
周瑭知道小世子素来喜红,便没放在心上。
“你来啦。”他客客气气地欢迎对方。
“我不能来?”萧晓肿眼一瞪,活像个炮仗筒,“哈,其实我也没那么想见你。但你既然给我发了请帖,我就勉为其难地给武安侯府一点面子。”
“……”
请帖,其实周瑭本来不想发给他的。
鉴于以往萧晓的“丰功伟绩”,周瑭觉得,如果请他来,这个混世魔王多半会在婚宴上闹事。
不过如今周瑭到底是武安侯世子,需要考虑到世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哥哥和萧晓的堂兄弟关系,不能不与之交好。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那日无定上师欲逃之时,多亏了萧晓掷来的佩刀。
那一声“小美人”,瞬间把周瑭带回了在学堂念书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不喜欢那个称呼,但他喜欢学堂时期萧晓的快活,萧晓的自信,萧晓的傻乎乎。
真的,如果不是求亲乌龙,他原本很喜欢这个同窗的。
周瑭望着对方的眼睛,有点走神。
萧晓不自在地遮了遮自己的肿眼泡,渐渐地恼羞成怒,转身便走。
“……等等。”背后传来周瑭的声音。
萧晓瞬间回身。
周瑭取出一只锦囊,递向他。
“这是世子从前托我保存的玉。如今你我都将及冠,这枚玉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萧晓一僵,陷入了沉默。
他从来没告诉过对方,这玉是他故去的母妃的遗物,是要送给未来王妃保管的。
那时他恃着周瑭不会拒绝人,隐瞒此事硬塞给了对方,原以为这样就能把对方变成自己的王妃。
可是,死物终究是留不住人的啊……
“有什么不对么?”周瑭又把锦囊往前送了一点,“要不你打开检查……”
话音未落,萧晓用一种双方都会疼痛的力度,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东西。
他扭头便跑。
“哎。”周瑭手掌火.辣辣的。
有人执起了他的手。
薛成璧牵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唇.畔。
一个个吻落在掌心里,绵软微凉的触感代替了灼痛。
周瑭指尖蜷了一下,微微发颤:“有人会看……”
“他们还要看我们拜堂。”薛成璧蹭过他的指尖。
庄重繁复的绯红吉服将他衬得气色极好,苍白到有些病态的面庞如今丰润了些许,薄唇殷红,惑人心神。
周瑭的手就抚在这样一张俊美的脸上,对方膜拜般的举动,让他产生了能轻易将之掌控于手中的错觉……
一瞬间热意上涌,周瑭红到了脖子根,比吉服还娇艳几分。
他被蛊得迷糊,就这么魂飞天外地被牵到了正厅前。
“亲王殿下,世子殿下,”大太监笑得和蔼,“吉时已到,该拜堂了。”
周瑭一看,正是那个圣辰宴上暗示自己酒里没毒的大太监。
不知为何,对方并未追随太上皇而去,而是被萧翎留在了身边,升迁做了太监总管。
按照规矩,皇帝不能亲临臣子的婚宴,萧翎便遣了太监总管替他们主持婚仪,以示恩泽。
诸礼已毕,唱声大起。
“一拜天地——”
周瑭仍有些恍惚。
刚来到这个侯府的时候,他饥寒交迫、幼弱无依,光是让自己和哥哥吃饱穿暖,便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好像只是一眨眼,他便与心爱之人一同站在了喜堂之上。
仕途已平步青云,更有锦绣前程可期许。
他郑重拜首。
敬谢天地,赐他衣食,许他良缘。
“二拜高堂——”
正前方的太师椅上,坐着薛沄与周晔。
除去铠甲的薛沄少了威严,多了身为母亲的柔和。周晔也不像平时那样穿得松垮随意,身着礼服的他勉强有了点为父的姿态。
郑嬷嬷站在薛沄身旁,鼻子微红,眼里盈满泪水。
他们都鼓励地看着周瑭。
为了保护他,他们都曾押上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与权势熏天的司天监抗衡。
若没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早已不知葬身于何处,更走不到今天的地步。
还有外祖母……
周瑭向着他们,重重叩首。
“咚”地一声,又清晰又响亮,惊讶到了很多人。
“不小心磕重了。”周瑭抬头,脑门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宾客中传来善意的笑声。
“……我不信。”堂上一个声音忽喃喃道。
周晔摇头晃脑,眉眼醺然,面有大悲之色。
像是……吃醉了。
薛沄扶额。
别人眼里的剑仙,篇诗斗酒自逍遥,定然千杯不醉。
可只有薛沄清楚,这父子俩一个德行,都是一杯倒。
早在婚礼之前,她就严令禁止周晔吃酒。但周晔说自己酒量大有长进,且心中有大苦悲,唯有酒才能一解千愁。百般央求之下,她这才同意。
好不容易撑过了拜高堂……没想到在这时出了岔子。
“……我不相信!”周晔再次震声。
“这明明是男频龙傲天复仇流小说,怎么变成女频耽美了!窜频了!编辑会黑我榜单唔唔唔——”
薛沄一胳膊勒住他脖子,一手捂住他嘴,把剩下的胡言乱语扼杀在了肚子里。
编辑?
周瑭眨了眨眼。
只有作者才会和编辑有关。
啊,他好像又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
周晔浑然不知自己最后一层马甲也掉了,偎在薛沄胸.前犹自挣扎。
“丢人现眼。”薛沄低声骂他。
周晔此时仿佛又忘了编辑的事,满脸云蒸霞蔚的,小狗狗一般不断轻蹭薛沄的手。
嗓子里模模糊糊漫出几个音节,依稀是“沄沄,啵啵”。
满堂宾客掩面的掩面、咳嗽的咳嗽。
他们当然都听过周晔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赫赫威名,其中不少都在那日早朝上亲眼见过。
可这位周大侠,私下里怎么、怎么……
真叫人啼笑皆非。
薛成璧无声轻笑。
“怎么?”周瑭问。
薛成璧望向他:“这么一看,你像极了父亲。醉酒之后都……”
周瑭在脑海里补全了他的未尽之言——醉酒之后都化身亲亲狂魔。
“怎,怎么可能!”周瑭瞬间脸热,压低嗓音争辩,“我很有礼貌的,怎么会一言不合就乱亲人……”
薛成璧眼底含笑:“不信么,俟后可以一试。”
反正都要喝交杯酒。
“夫夫对拜——”
周瑭还未及分辩,耳边便响起了大太监的声音。
喜堂一瞬间安静下来。
周瑭心脏咚咚跳着,深吸一口气,向心上人的位置,缓缓弓身。
腰身因为紧张,微微发着颤。
起身时,对上了薛成璧的眼。
千言万语汇于其中。
从此往后,他便是他的夫君了。
“——礼成。”
“送入洞房——”
四周贺喜声大作。
直到被薛成璧圈住腰身,周瑭仍没有从那种做美梦般的感觉里脱离。
“不许、不许进洞房!”
萧晓一脚蹬在木桌上,身旁宾客想把他请下来,又不知如何动手,急得团团转。
“周瑭!”
萧晓酒气上脸,带着哭腔大吼。
“就算你是男子又如何,别以为会吓退我!”
“……”
好好的少年郎说断袖就断袖了,周瑭很是愧疚。
正要好言相劝,却被薛成璧托住臀.腿,抱了起来。
“啊…”周瑭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薛成璧抱着他向婚房走去,本来还想闹洞房的一众宾客纷纷避退,只能眼睁睁看他留下一个冷峻的背影。
“为什么是他?”
萧晓攥着玉佩,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
“明明是我先……”
他哽咽出声:
“明明是我先求娶你的啊。”
*
这些话周瑭当然没有听到。
穿过曲折回廊,穿过满园春.色,他被抱进了婚房之中。
房门在身后关紧,屋内与屋外瞬间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外界的喧嚣再与他们无关。
此时此刻,他们唯有对方而已。
龙凤花烛烈烈燃烧,时而爆出一粒火星。
他们手臂交叉,饮下了合卺酒。
这个动作想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有些别扭。周瑭太过紧张,手肘一用力,险些顶翻了对方手里的酒盅。
“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成婚……”
“我亦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
他们用青涩的动作吃了酒。
连酒盅还没来得及放下,手臂还未抽回,薛成璧便倾身吻住了他,动作凶狠,不知已忍了多久。
唇.齿间酒香四溢。
酒盅“咚”地落在地板上,无人问津。
待攻势渐渐缓和,周瑭才腾出空说话。
“你看,我真的很有礼貌,吃了酒也不会强吻人。”他嗓音软乎乎的,偏又很是执着,“……是哥哥胡乱亲我。”
“嗯,是我胡乱亲你。”薛成璧哑声,“喜欢么?”
“喜欢。”周瑭又想嘬嘴。
薛成璧耳珠几乎艳红:“我是说,气味。”
周瑭这才发觉,自己早已被梅花的芬芳包围。
“是我做的香囊?”
“还有这个。”薛成璧手里有一只开盖的瓷制胭脂盒。
“梅花味的……膏.油?”周瑭蓦然想起,“这个我知道,上回去南风馆买了好些,后来景旭扬帮我托人送过……唔。”
他的唇复又被堵住。
“不许想别人。”
薛成璧抚着他的脸畔。
“今夜你只能想我。”
*
大太监,不,如今该叫做太监总管了,当他从武安侯府打道回宫时,夜已至三更。
帝王的寝殿内灯火通明,萧翎彻夜未眠,没有伏案批奏折,却静静坐在龙榻上,望着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边,是武安侯府的方向。
太监总管暗叹一声,替他披了件帷裳:“圣上若是想见,合该今日便去。”
萧翎不语。
半晌他问:“你可知,合卺酒是什么酒?”
太监总管愣了愣,心领神会:“武安侯家的小世子酒量浅,想毕饮的是米酒。圣上这是……想吃酒了?”
萧翎不置可否。
太监总管无声退下,再回来时,将一壶米酒留在了桌几上。
琼觞入酒盅,弥漫出淡淡清香。
酒香扑鼻,萧翎缓缓阖眼。
幻影中,寝殿瞬间被大红淹没,乐声隐隐约约,桌几对面坐着他披红盖头的新婚妻子。
一只手撩起红盖头,露出半张少年的侧脸。
萧翎睁开眼。
眼前是帝王的寝宫,数百年如一日地清冷寥落。
没有红盖头,也没有少年。
萧翎静坐片刻,忽举起酒盅,敬向东方。
一愿你与所爱之人,鱼水相谐,笙磐同音。
二愿大虞能如你所愿,海清河晏,万世太平。
而他,会努力做一个称职的皇帝。
待时机一到,他便会收养一个外姓的孩子做皇子,绝不会让暴君的血脉继续流传。
萧翎仰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
天将破晓时,长庆宫里寂静非常。
世人都赞长庆公主守孝,就算太上皇失了权势,萧含君还是将父皇接入自己的寝宫中,亲手照料。
自从那日起,长庆宫内便时常传来太上皇的嘶嚎。
对于太上皇而言,失去了上师的药无异于瘾.君子戒.毒。被疯病和戒断反应双重折磨,他很快便神志失常,整日对侍奉自己的萧含君谩骂不休。
长庆宫太冷,不栽草木,与春意隔绝。
长庆宫的人也太少,除了萧含君和两个洒扫的老嬷嬷以外,没有任何人。
这里就是一座冷宫……不,囚牢。
太上皇恍然想起,为了减少“天命之子”与外界的接触,萧含君的长庆宫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小时候,萧含君想和长庆宫外面的小太监玩耍,太上皇在她眼前斩处了小太监,又用砚台砸伤了她的脸,她才得以收心。
太上皇这才悚然惊觉,他这个女儿……怕是恨极了他。
知晓真相之后,他便日日活在恐惧之中,夜不能寐,生怕一闭眼便会被她割断喉咙。
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夜,他没忍住昏睡过去之后,做了噩梦,还说了梦话。
惊醒时,萧含君就站在他榻前。
“你以为我会用割喉的方法杀了你?”她轻笑着,“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她解下自己的彩帔,慢慢绕过太上皇的下颌。
“还记得我母后是怎么死的么?”
——悬梁而死。
太上皇面上浮现出了惊惧的汗珠,他试图挣扎,可是被病痛折磨得身心憔悴的他,竟连萧含君一个女子都挣不脱。
萧含君勒住他的颈项,把他拖下床榻,彩帔的另一端系了重物,抛上殿顶的房梁,再加以自身的全部体重。
“对、不……放……下……”太上皇求饶着。
萧含君没有松手。
她咬牙怒吼,声音甚至比太上皇更为嘶.哑。
“当你把我囚禁在这深宫之中,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
“当你任由司天监勒死我母后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
没有回音。
今日的长庆宫格外寂静。
忽然在寂静之中,洒扫嬷嬷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公主很久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洒扫嬷嬷看到走出寝殿的公主,好奇道:“请问殿下,今日发生了什么喜事?”
“太上皇自缢身亡……”
萧含君抹掉了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东西,粲然一笑。
“还有,我想荡秋千了。”
*
周瑭一觉睡到了翌日黄昏时才醒。
清晨练刀的生物钟没把他唤醒,因为那时他还没能入睡;后来薛成璧起身去给父母敬茶时,他也没醒,因为累到几乎昏迷。
一身内功在这种时候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只能承受或者哀求,寄希望于对方能发发善心。
可是,平素一见他掉眼泪就心软妥协的哥哥,不知为何却转了性。
见他泪珠洇湿了枕头,反而更……
周瑭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可能哥哥知道那不是悲伤的眼泪吧?
他确实一点都不想哭,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泪珠根本停不下来。
啊,太羞耻了。
大婚之前也没人告诉过他,成婚会这么辛苦啊……
周瑭闷了一会儿,拿过枕边叠放好的襕衫,拽进被子里。在被窝里穿好衣服,才爬出来梳洗。
身上干净清爽,或许已经有人帮他擦洗过了。他只需要多穿一些,扯一扯领口,便能遮盖住痕迹。
一出门,正好撞上了周晔。
周晔见他一脸疲态,又怜惜又愤怒:“看看这被过度耕种的样子……那小子实在过分。”
“过度耕种?”周瑭懵懂。
“这方面爹爹也不是一无所知。”周晔比了一个圆圈一根手指,“男上加男,定有一个负责耕种,另一个负责被耕。”
“唔……”周瑭想了想。
耕种更累,被耕的不累。哥哥那么神清气爽,显然不累,倒是自己累得要命。
于是周瑭认真纠正:“爹爹错了,我才是那个负责耕种的。”
周晔大为震撼。
“真的?”
“真的。”
“牛逼。”
“……”
啊,累到爬不起来床,在爹爹眼里竟然这么厉害吗?
“对了,”周瑭想起昨日父亲醉酒后说的话,“爹爹认识《奸臣》的作者吗?”
周晔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噗通一声在周瑭面前跪下。
“是爹对不起你!!”
周瑭吓了一跳,连忙想把对方扶起来。
却听周晔坦白:“爹就是那个作者。”
周瑭顿了顿,有一瞬间想,要不就让他跪在那算了。
说真的,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奸臣》的作者要写那么一个奇怪的结局。
公主嫁给断袖驸马之后相夫教子孤独终老,一直是他的童年阴影。
不过爹爹不是坏人,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周瑭叹了口气,坐在了父亲身边。
“爹爹既然能写出那么复杂精彩的权谋情节,又熟知剧情始末,为何不入官场呢?”
“我理工科出身,不懂历史,也不会写权谋……但《奸臣》是个例外。”周晔道,“我问你,你觉得小说是什么?”
周瑭道:“作者编写的有趣的故事?”
“那只是三流小说。”周晔道,“有一类小说,像镜子。”
“镜子?”
“一个真实的世界远在小说动笔之前便早已存在,作者就算动笔,也无法操纵剧情发展,他只能提供一面镜子,照映出那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奸臣》就是作为镜子诞生的。”
当得知自己就是那个持镜之人时,周晔既兴奋又害怕。
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写出如此精彩、如此真实的“故事”;害怕,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控“故事”走向,甚至连引导也做不到。
写着写着,他才发觉主人公是一个罕见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
写着写着,他才发觉主人公的一生都是悲剧,就算在政斗中次次得胜,就算一步步爬到了至高的顶点,主人公的内心也只有虚无。
复仇和得到九五之尊之位是他仅存的夙愿,一旦完成夙愿,他的躯壳里便什么都剩不下了。
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停留。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清晰,直到结尾,周晔的手不受控制地打出了一行行鲜血淋漓的文字。
“不,不能,我绝不会让他死……”
就算结局再合情合理,周晔也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自尽而亡。
他删掉了整整一章,发誓弃坑退圈,永远不再打开这个文档。
夜深人静时,他被光亮晃醒。
他的电脑屏幕亮着,鼠标和键盘无人操控,《奸臣》的文档却自行打开,一行行文字凭空出现在其上。
周晔扑过去,咬牙删除。
文字再出现,再删除。
他与那一整个世界较着劲,世界的运转如同出了问题的齿轮般,刚往前走一点,就被周晔生生拖着往后退一点。
到最后,他精疲力尽地想——不如,就把这齿轮整个摧毁算了。
于是周晔以每小时一万字的手速,胡乱编造了一个最离谱的结局,赶在世界齿轮自愈之前,点击了发表。
然后,他眼一闭一睁,便出现在了《奸臣》的世界之中。
“《奸臣》是镜子?”周瑭的疑问打断了他的回忆,“那是什么意思?”
周晔沉默片刻,笑着揉乱了少年的额发:“就是说,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剩下的事,尤其是有关薛成璧原本的命运,他会作为秘密带进自己的棺材板里,永远不让周瑭知道。
……如果说出来,周瑭一定会伤心的。
周晔打起精神:“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不是我写出来的。其实你爹连秀才都考不上,更别提混官场了。”
“好在上帝给我关上九十九扇门,但打开了一扇窗。穿越到这里之后,我的身体年轻了十岁,而且意外的是个武学奇才,于是开始盘算用另一种方式进宫,影响朝局。”
一提起进宫,他就笑了:“乖儿,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小说套路?‘少林寺的扫地僧、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种?”
周瑭摇头:“《奸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 小说。”
周晔惊了:“那时你几岁?”
“十二。”周瑭道。
周晔:“……”
可怜孩子,怕是连穿书是什么概念都不知道,刚穿来的时候肯定吓坏了。
自己是真该死啊!
“咳,”周晔自责极了,“总之,我想复刻这种套路,就偷偷教了宫里一个小太监学武。”
“太监?”周瑭恍然,“是那个告诉我酒里没毒的大太监吗?”
周晔自豪:“狗皇帝确实是想拿毒酒,但取酒的是我徒弟,怎么会害你呢!”
周瑭兴奋了:“那位大太监也是武道宗师吗?”
周晔笑容一僵,尴尬地摇摇头:“在收了唯一的徒弟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爹爹的天赋是凡夫俗子学不来的。”
周瑭:“……”
好吧,突然明白爹爹为什么不教他学剑了。
因为压根不会教。
“但那位公公也很厉害啊。”周瑭道,“他混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现在已经是太监总管了。”
“那是,爹爹看人还是很有水平的。”周晔抹了一下鼻尖,笑了,“而且,他还算是我和你娘亲的媒人呢。”
为了教徒弟,周晔频繁在宫内宫外往返,某日蹲在金鱼缸后面躲金吾卫时,遇到了一个同样在躲人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被家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本来是要去和皇太子相亲的,却半路逃跑了。见到鬼鬼祟祟的周晔之后,她也没告发他,只是满脸不开心地打算换个地方藏。
那个臭脸姑娘,一下子就戳中了周晔的心巴。
他脑子一热,便邀请对方和自己在金鱼缸后面挤一挤。
然后挨了狠狠一顿打。
后来周晔才得知,那个不想嫁入皇室的小娘子是武安侯家的独女,薛沄。
但是在既定的命运里,她因为拒婚一事被皇帝怀恨在心,一经无定上师挑唆,皇帝便派人刺杀于她。
战场上有太多亡魂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若薛沄死在边疆,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知道真相。
周晔……周晔他不忍心啊。
他想改变薛沄的命运,一来二去的,便与之有了交际。
后来他与另一位武道至尊对决,重伤濒死,薛沄奇迹般地找到了山崖下的他,将他带回府中救治。
那时周晔就想,他往后余生怕是都要栽在这小娘子身上了。
“你阿娘的梦想是成为一代名将,守卫大虞山河,我便跟着她,一路保护她。”
“私奔那事,最开始是乱传的。后来…后来就是真的了呗。”
“你阿娘临盆时,狗皇帝的刺客果然来了。这时爹爹大展身手,嚓嚓嚓,刺客全都死光光。”
“哈哈哈,把那神棍吓得,还真以为你阿娘怀了个天命之子呢。”
听到这里,周瑭忍不住笑了。
“不过那神棍或许真能预知到什么,”周晔道,“他或许预感到了你的特殊性,预感到了他终有一日会命丧你手。可巧的是,你和长庆公主的诞辰重合,那时先皇后母家势力强盛,他无法对长庆公主下手,才编出那种模糊的预言,意图对你不利。”
周瑭抱膝:“所以其实所谓的天命之子,只是因为爹爹是现代人,阿娘是古代人,我一半来自现代,一半来自古代……才显得特殊了些。”
“正是如此。”周晔竖起大拇指。
他没敢说出对方真正的特殊之处:周瑭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主角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世界。
……虽然把自个儿也赔上了。
想到这个周晔便难受:“儿啊,对不起,爹爹只是烂了个尾,却不小心把你掰弯了。”
“怎么会怪你呢。”
周瑭笑得温暖。
“就算我一直都把哥哥当做男子看待,也肯定会忍不住喜欢上他的。”
少年的声音融化在了黄昏里,正向这边走来的薛成璧听到了,手攥拳,舒展,再攥拳,再舒展。
半晌后,他才平复下了自己的心跳。
“周瑭。”
“……哥哥!”
周瑭惊喜地站起身,身后被拉了一下,有点不适。
薛成璧察觉到了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环住他的腰。
昨晚的回忆袭上心头,周瑭脸一热,顿时又有化身蒸笼的趋势。
新婚的小夫夫情投意合,周晔觉得自己多余极了。
不过,在从儿子口中得知某个“真相”之后,他此时再看薛成璧,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愤怒了。
走过薛成璧时,周晔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一笑。
“没想到啊没想到,啧啧啧。”
薛成璧:“……?”
他暂且按下疑惑,拥抱着自己的小夫君,静静享受这弥足珍贵的一刻。
他们温存了一会儿,周瑭小声请求:“下回哥哥被耕的时候,可不可以速度慢一点,时间短一点?”
“被耕?”薛成璧不解。
周瑭解释了爹爹“耕地”和“被耕地”那一套说法,诉苦道:“不然我耕地太辛苦啦。”
薛成璧埋在他颈窝里,笑得止不住。
“周瑭,耕地不舒服么?”
周瑭很想说不,但还是红着脸说了实话。
“……舒服。”
“可就是太舒服,才受不住啊。”
柔软的嗓音拂过耳畔,薛成璧心痒难耐,忍不住吻了吻他。
“那好。”
他答应道。
“哥哥下回少被耕一点。”
这未必是假话,但也未必会如实照做。
就像他保证着晚上不梦游,大多数时候却情不自禁地梦游一样。
周瑭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连叹气都像是甜的。
更晚一些的时候,太上皇驾崩的消息从宫里传出。
周瑭不提,因为那是哥哥的生父,他怕牵动对方的悲思。
薛成璧不提,因为他不在意,甚至连大仇得报的快.意,也被周瑭的存在挤占得寥寥无几。
他一心都扑在了自己的小夫君身上。
国丧之后,新皇大赦天下。
萧翎曾经许诺给周瑭一个歉礼,周瑭便以大赦为机会,提出解除回鹘人奴籍的请求。
萧翎应允了。
仅存的回鹘人被放归原籍,然而草原早就成为了契丹和突厥的领地,他们无处可去,到最后,留在大虞竟然是最好的生路。
有的人牢记国仇,复国无门。
有的人蝇营狗苟,从零开始经营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有的人娶了汉族夫人,或者嫁给了汉族男子,白皮肤和淡眼瞳的特征在他们的后代身上越来越少,又有时候,他们的后代会出奇地漂亮……
最后,就连那些想要复国的人也老去。在病榻上念叨着报仇时,他们不满五岁的小孙子却问他们,回鹘在哪,什么是报仇?
还有更多像薛成璧这样的人,既不是汉人,又非回鹘人,无法融入任何一方。
生来便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彷徨至死,寻不到归宿。
“我本身如飘萍。”
晚霞里,薛成璧倾身,与周瑭额相抵头。
“还好遇见了你。”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