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晔出剑的一刹那, 无定上师的身体扭曲成一道白影,向后殿门冲去。
他快,但周晔更快。
周晔的剑薄如蝉翼, 只有在出鞘的那一刻才能看清。一旦他开始行动, 剑便消失了,化作了光与影。
和那些“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侠客不同, 他有剑,周瑭却看不见他的剑,他的剑就像花叶凋零的那一瞬间, 转瞬即逝,无可捉摸。
只是一息之内,周晔的剑便追上了无定上师。
仅存的两名武林传说人物对决,无人能够插手。朝臣们仓皇后退,只能看到青影与白影变换交叠, 唯有细微的、密集的嗤嗤声响不断传出。
那是快剑频繁刺入血肉的声音。
代表无定上师的白影渐渐变作了淡红。
须臾之后, 青影与白影分开, 周晔出现了在战圈十尺以外。
无定上师的白袍已被鲜血染红, 他全身零散着有十余处剑伤,最重的那一处,直接洞穿左胸。
如果是常人, 这一剑定一命呜呼。
“他就这么……死了?”一个朝臣颤颤巍巍地问。
周瑭没有放下警惕。
因为他看到,父亲神色间添了几分严肃。
“呵……”
阴森的低笑从无定上师喉间发出。
一剑穿心, 他本该死得不能再死,却还稳稳站在殿中,眼珠血红, 玩味地睨着周晔。
“那一战还是重创了你。”
“昔日的剑仙武尊……已经不复当年了。”
此言入耳,周晔仿佛终于忍不住一般, 呛咳出一口鲜血。
“爹爹!”周瑭瞳孔一缩,便要上前。
薛成璧拦住了他。
“没大碍,”周晔朝他笑了笑,“一点旧伤罢了。”
旧伤岂止一点。
二十多年前,他为江湖除邪惩恶,迎战了另一位武尊。虽然侥幸得胜,全身经络却毁于一夕。病体残躯承载不住他的磅礴内力,一旦动武,必要好生将养小半年才能康复。
周晔本来心存侥幸,一击速杀,可是……对方果真名不虚传。
只见无定上师左胸的空洞里,血管和经络如活物般迅速增生,组成一颗心脏的轮廓,然后慢慢地跳动了起来。
朝臣大骇。
“……死、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神迹!这是神迹!”皇帝激动地叫嚷,“你们这些老糊涂,偏不信朕的国教。信奉乌坦神教者,得永生不死啊!”
无定上师的“鬼”名,确非浪得虚名。
江湖传言他刀杀不死,火炼不化,且容颜百年不改。一身诡异的巫毒之术,更让他成为武尊之中最神秘的那一个。
就在群臣陷入恐慌之时,周晔哈哈大笑起来。
“搞什么邪.教迷信。不就是驻颜有术,又长了两颗心脏么?只要是个活人,都终有一死。”
“薛二,拔刀。”
他眉宇飞扬,张狂一笑。
“同时洞穿他左右两颗心脏,送他去见阎王!”
被人叫破命门,无定上师神色微沉。
此地不能久留。
御前侍卫和宫中的禁卫军现在还没有行动,只因事发突然、被他的巫术所慑,一旦对方反应过来,就算是人海战术也能让他在此丧命。
……但就让他这么空手而归,他又不甚甘心。
皇帝已经无用。废太子和太子都有武艺傍身,他劫走其中一人,另一人登基,都不会影响朝政。
当此殿内,唯有一人能牵动朝堂、边疆、江湖三重势力——
他的目光落在了周瑭身上。
一瞬间,无定上师动了,薛成璧亦动了。
薛成璧断然夺去身旁侍卫的刀,横身挡在周瑭面前。
无定上师呼出一口血雾,红锈飞速爬上了薛成璧的横刀,再一拂袖,重度腐蚀的刀刃便断作数截残片。
与此同时,所有侍卫悚然惊觉,他们手中由朝廷配给的横刀,瞬间全部变得锈迹斑驳,无法再用。
“血雾有毒——”
惊叫声响起,侍卫们纷纷后退。
无定上师身形飘忽,出现在薛成璧保护范围的盲区,直取周瑭。
嗖——
萧晓的箭到了。
羽箭准之又准地贯穿了无定上师的手,稍偏一分便会射伤薛成璧。
不知道是因为太自信,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
无定上师抬袖,无数虫蝇簇拥而成的黑雾,向萧晓扑去。
还未过半,便被一道剑气荡开。
周晔唇畔的笑容被血染红:“老神棍,我还没入土呢。”
说着便挽了个剑花攻了上去。
他的剑丝毫没被红锈腐蚀,周瑭还发现,萧晓的佩刀也完好无损。
他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缘由——
光凭血雾无法直接伤人,是司天监对皇家配给的横刀捣了鬼。
父亲的剑是私带的,萧晓的佩刀是裕王府的传世之宝——偌大的金銮殿内,竟只有这两把兵器得以保全!
“小美人!”萧晓道。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如此紧张的形势之下,所有人都无暇分神与他。
只有周瑭耳朵微动,心中会意,回身抬手。
有什么东西落进了他手里——萧晓的佩刀。
周瑭悄无声息地拔.出了横刀。
就在这几息之间,无定上师的身体接连遭到了攻击。
周晔的剑爆发出密集的寒芒,薛成璧则施展出了格斗术,拳风所过之处,无定上师的身体如烂泥般凹陷下去,几乎不成人形。
无数肥硕的、青红交缠的血管从他的伤口里爬出,夹带着眼球、口鼻和部分脏器,向殿外飞速蔓延。
强掳周瑭不成,他竟打算直接逃跑!
“绝不能让他走脱!”尚书令震声大喝,“否则将遗祸无穷!”
不必他提醒,薛成璧便已合身而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压制住那团怪物。
高浓度的毒血呲呲腐蚀掉了他的官服,与此同时,无定上师藏匿在血肉之下、砰砰跳动的两颗心脏,也随之暴露出来。
周晔一声清啸,一剑破空,再次刺穿了他左边的心脏。
无定上师颤了颤。
两颗心脏是他不死的秘密——可就算有人发现了他的命门,他心脏上覆盖的坚硬皮肉以及足以腐蚀金属的剧毒,也足够抵挡袭击。
也只有周晔这等武道至尊,才能轻易破开他的防御。
神兵利器和超凡武力,二者不可缺其一。
……但这金銮殿内,却没有第二把剑,也没有第二个武道宗师了。
这一瞬的画面在无定上师眼里,变得尤为缓慢。
他看到飞矢从萧晓手中发出,射.入他的血肉里。
一名御前侍卫怒吼着扑上来,用全身力量抱住逃窜的血管。
其他侍卫和武官也舍身冲来,无惧于毒血噬肤的疼痛,只求将他多留半瞬。
……可笑。
不过都是蝼蚁们无谓的挣扎罢了。
他听见薛成璧喉间爆发出嘶吼,那是即将力竭的征兆。
可笑……可笑之极!
这些凡人前仆后继地要他死,可他终将脱险,终将会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眼珠愉悦地乱颤,血管和肉块的交叠处现出一张嘴,发出了不成调的尖笑。
“——!”
刀锋洞穿皮肉之声爆响。
恐怖的尖笑声戛然而止。
无定上师不可置信地转过了眼珠,却见刀尖从他那颗完好的心脏里冒出,周瑭手持横刀,刀锋从他背后,当心穿过!
不成人形的肉块剧烈颤动了一下。
在迅速涣散的视野里,少年双眸明亮而炽烈,如骄阳般刺得眼珠生痛。
肉.体在崩毁,自我意识在消失。
……什么时候拿到的刀……
怎么可能……也是武道宗师……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周晔呛咳着的笑声。
“……哈。”
“你有你的长生不老,但爷有个好儿子啊。”
*
*
太子上朝首日,无定上师伏诛。
乾元帝下了罪己诏,退居太上皇之位。
群臣拥立废太子萧翎为帝,萧翎登基后,彻底清洗了司天监,废除了乌坦教的国教身份,并严令禁止相关巫术的流传。
百官久受其累,司天监一除,顿生拨云见日之感。
景家终于得以沉冤昭雪。
他们被囚在刑部狱中近十日,初初重见天日时,只觉恍若隔世。
“阿兄!”五岁的小囡囡呜呜哭着抱住景旭扬的腿,“囡囡不怕,也没有哭……是囡囡赢了哦。”
景旭扬把妹妹托在臂弯间,柔声安抚,朝迎接他的同僚问:“这些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同僚眉飞色舞地讲述了当日早朝发生之事,在提到周瑭、周晔父子联手杀敌时,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
“……眼看着那东西就要跑了,嚓,刀捅进去,那东西就没了动静。谁也想不到,一直抱病在家的武安侯小世子竟然也会武啊!听说还到了什么…武道宗师的境界!”
“武安侯小世子?”景旭扬莫名,“那是谁?嘉定县主可没有亲兄弟。”
“县主就是小世子本人!”同僚道,“说来难以想象吧,因为那骗子神棍的一句预言,小世子竟然从小男扮女装,一直忍辱负重到了现在!”
景旭扬表情变得空白。
“……你说,周瑭是男子?”
“可不是么!”
同僚走后,景旭扬一动不动,呆站许久。
直到囡囡拍了拍阿兄凉丝丝的脸。
“……老天爷。”
景旭扬缓缓露出一个苦笑。
“耍我,就这么有意思吗。”
昭雪之后,景家诸人均官复原职,甚至经此一劫之后,朝中声望更盛。
但人死而不能复生,景旭扬的母亲永远也无法看到景家昭雪的这天了。
新帝以朝政百废待兴为由,将景旭扬拜为户部尚书,但景旭扬婉拒了此次升迁。
他谨遵丁忧之制,离朝辞官,为亡母守孝二十七个月。
朝中诸事已毕,然而该如何嘉赏薛成璧,一时间成了难题。
薛成璧本就是朝廷重臣,又是册命过太子的皇嗣,更在弹劾司天监一案中居功至伟。
除了皇位以外,任何奖赏都不足以与之相衬。
偏偏,他又不屑要那皇位。
当着朝廷群臣的面,薛成璧一揖到底。
“臣别无他念。”他铿然道,“唯愿与周瑭永结同心,白首成约。”
群臣面面相觑。
在得知周瑭的性别之后,他们自然而然便把那桩婚事当成了权宜之计。
结果竟然是来真的?
荒谬,太荒谬了。圣上一定不会恩允。
却听萧翎道:“善。朕会为你们主婚。”
朝臣:“……”
他们偷瞄了眼薛成璧。
好想启奏,但不敢。
又偷瞄了眼双眼亮晶晶的周瑭。
好想启奏,但……罢了。
于是这大虞第一桩男子与男子的婚事,竟然没有受到太多阻挠。
婚期定在次年春,那是周晔伤愈康复的时节,也是薛沄回京述职的日子。
时间徐徐向着那一日流淌。
周瑭迁入了工部。他不太擅长官场交际,又想多做些实事,工部那种专搞技术的部门最适合他。
而且在兴修水利这方面,父亲还能给他提供一些数学指导。
……对,没错,周晔也是一个掉进书里的现代人。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瑭既震惊,又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不过——
“爹爹为什么要叫神雕大侠?”周瑭有点期待,“爹爹养雕吗?”
“养过,爱啄人,太耗头发。”周晔道,“为了保住爹这一头黑长直,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了。”
周瑭:“……”
“那为什么还要叫神雕大侠?”
周晔沉默片刻,呵呵一笑:“因为,帅!”
周瑭:“……”
如果没看到父亲尴尬到扣地的脚趾,他就信了。
不过,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周晔的年少轻狂是惩奸除恶、快意江湖,周瑭则想把自己的年少时光,投入到大虞的民生建设之中去。
除水害、旱灾,帮大家吃饱穿暖,也是一种为民除害吧?
清晨周瑭按部就班地上朝,上午在工部府衙当值,散值后回府陪伴卧床养伤的父亲。
晚上的时间,则独属于薛成璧。
周瑭坚持婚前分床,薛成璧尊重他的想法,不过几乎每晚都会情不自禁地“梦游”到对方那里去。
睡着睡着,周瑭便被弄得眼饧耳热。
“哥哥……”他想跑。
“我冷。”薛成璧让他感受自己冰凉的手,“你身上暖。”
周瑭颤了一下:“那,那我们盖棉被纯聊天好不好?”
“嗯,”薛成璧沉迷暖手,嗓音低沉,“聊什么?”
周瑭努力保持声线平稳:“我爹是武道至尊的事,哥哥什么时候知道的?感觉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薛成璧道:“可还记得那日.你突发晕厥,我想带你进宫见太医?是他拦住了我。”
周瑭努力从迷糊的脑子里揪出一点清晰的思维。
……哦,原来不是用医术拦的,而是用武力拦的。
那时候他们就交过手了呀。
“为什么没告诉我?”他问。
“父亲说他已经策划好了,”薛成璧顿了顿,用一种有别于此刻气氛的语气转述道,“他想‘来一出闪亮登场,给你一个大惊喜’。”
周瑭:“……”
是挺惊吓的。
暖手活动被打断,周瑭正以为终于能告一段落了,忽然间薛成璧坐起了身,在他上方投下了阴影。
对方俯身,越来越低,逐渐逼近了他。
周瑭呼吸急促,猛地别开脑袋,鼻尖还不小心磕到了对方的鼻梁。
“……我也想给哥哥一个大惊喜!”
他声音打着颤,细若蚊蚋。
“不过要待到洞房之夜再说……”
静了几息,薛成璧喉间发出了低笑。
“洞房?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想吹灯。”
说着,他上身便越过少年,抬手掐熄了烛火。
周瑭缩在被窝里,双手捂脸,羞恼得要命。
都怪自己心里脏,看什么都脏。
看看,这不就又想多了……
正兀自检讨着,忽然间,手背上落下一吻。
“骗你的。”
薛成璧的唇磨蹭着他的手指,沙.哑的嗓音从唇齿间泄出。
“……我想要你,想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