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74章   拥衾闻夜柝

  茶肆中,两人对座。

  符白珏说道:“师姐,其实在得知接下追杀令的人之中有你后,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告诉他们两个,我要留下来和你谈谈。我必须把这么多年来隐瞒的事告诉你。”

  他迎着符重红的眼神,顿了顿,又说:“我并不是为了祝枕寒和沈樾才出现在你面前的,只是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逼着我向你解释一切的机会,而我——或许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也并不恨你,我不露面,只是不想让你陷入两难的抉择。”

  符重红想,符白珏从来如此。

  从当初建议她离开鲤河,到后来自顾自消失,他一直都很善于做决定,为自己做决定,也为他人做决定,或许是因为环境使然,无论是师兄还是师姐在策谋这方面都不是聪明的人,他从小也无人能商量,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将这些事情全部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这些大多是自己所导致的后果。

  符重红发觉自己已经不在乎符白珏为什么不告而别,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符白珏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楚,才成为了千机阁阁主。这大抵是来源于一种年长者的控制欲,她总觉得更了解符白珏一点,就会离他更近一点,眼前的人就不会如烟雾般的瞬间消散。

  她满腔的怒火渐渐熄了,望着符白珏,点了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都与当年不同了。符重红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小姑娘,符白珏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都愿意同符重红商量的师弟,两人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唯独还信对方不会害自己。

  符白珏心中暗叹,将当年的事情全盘托出。

  他们是如何不想让师兄入局,方岐生又是如何将师兄设计入局,待符重红加入魔教后,魔教又是如何时刻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符白珏是如何哽咽着同师兄道别,发誓一定会归来,在躲藏的途中受了多少苦楚,一路颠沛流离,流落雍凉,被祝枕寒的家人收留,他站在刀剑宗山门前的时候,望着高耸如云的山峰,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说完之后,茶肆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符白珏觉得轻松起来。

  他终于说出口,自然是轻松无比。

  然而这压在心头的沉重山峰,却转移到了符重红的身上。

  符白珏对符重红此刻的煎熬浑然不觉,带有调侃意味地笑道:“我一开始不愿将此事告诉你,是怕牵连你。你原本就身处魔教,又很难藏住心事,若是魔教察觉到你的不对劲,定会将你也严加看管起来。而当你成为白虎门门主之后,我就更加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了,魔教为你亲手戴上了名为‘责任’与‘归属感’的枷锁,你已无法抽身。”

  他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凝视着符重红的眼睛,问道:“你会吗?”

  身后的白虎支起身子,忽然示威性地低嚎起来,如同最精妙的猎手一般接近猎物。

  符白珏与符重红有将近十年的空白期。

  而这些空白,都由白虎门的那些人或事填满。

  符重红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她的信念感远没有符白珏那样强烈,她也并不忠于魔教,她留在魔教是因为方岐生让她与师兄逃离颠沛流离的生活,尽管颠沛流离的人换成了符白珏,他将其他两个人的痛苦一并都担了过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十年以来都是魔教对她精心栽培。师父石荒是个只知道打架的狂人,一生无子嗣,将她视为己出;周儒虽然对她在谋略这方面的死脑筋颇有微词,却也告诉她“随心而动,这是魔教”。

  即使知道了真相,她也没办法轻易将所有事情一笔勾销。

  更何况,如果背叛了魔教,下场会如何?

  她会被无止尽地追杀,符白珏这一步险棋将自己也暴露了出来,不用说,他必定也会列于其中。符重红想,十年前,她可以骄傲地、自大地说她可以保护好师兄和师弟,十年后,她的武功已然登峰造极,但是她却没有勇气承诺,她一定可以保护好符白珏。

  她不能走。

  多年过去,她也懂得了一个道理,孤掌难鸣,以一人之力无法对抗整个势力,留在魔教,她还可以竭尽自己的所能保全符白珏,离开魔教,就如同枯草败絮,一碰即碎。

  符重红在心中自嘲,这样的谨慎,如履薄冰,也真不像她。

  她的师弟变得咄咄逼人,她却变得犹疑不决,想来也是一场唏嘘。

  符重红第一次在符白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错开目光,说道:“我不会。”

  白虎已然扑了上来,攀着符白珏的肩,热风吹在他脖颈上,符白珏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甚至抬手去揉白虎毛茸茸的脸。这头猛兽何等受过这种待遇,当即咧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下去,符重红一个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它就只好委屈地任由他摸了。

  符白珏没有对符重红的话做出反应。

  和他预料中一样,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痛快地□□了一阵白虎,毕竟这可不是随时都能摸得到的,等到他终于觉得肩膀太沉了,就松了手,放白虎灰溜溜地从他身上下来,往角落里缩去,不甘地趴在地上。

  符白珏将视线挪向符重红,继续说道:“在离开临安之后,我前往皇城,花了半年时间才将‘不饮酒’李若意磨得教我操纵丝线的技艺,再后来,我就创建了千机阁。”

  符重红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拜入江蓠门下?”

  她认为,符白珏当时也是见过江蓠的,而且她也很清楚,若不是魔教的出现搅乱了一切,她恐怕最后也会选择拜入江蓠的门下,这个人是个十分纯粹的剑客,值得信任。

  这话落在符白珏耳中,就太天真了。

  符白珏笑了,将手托住下颚,说道:“师姐,江蓠不收废物。”

  这话他没有告诉祝枕寒。

  他在参加考验的途中就离开了,不止是因为他发觉正道并不适合他。没有谁愿意白手起家,毕竟,谁不希望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靠山呢?归根结底在于,符白珏深刻地意识到了他和其他弟子的差距,宛如天堑,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追赶上的,他没有天赋,他不适合练武,刀剑宗根本就不会收他。但是他没有将这些丧气话告诉来寻他的祝枕寒。

  所以他对祝枕寒说——

  “不是我要在天下找到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我要让天下为我造一个容身之处。”

  一个庸人,一个失意的人,一个怀揣仇恨的人,能够栖身的地方。

  这天底下的天才不少,但符白珏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他偶尔也会违背良心去恨符重红与祝枕寒,恨他们能够选择,恨他们天生便成才。不过这种恨维持不了太久,符重红与祝枕寒理所应当认为大多数人都是有天赋的,近乎天真,也近乎赤诚,他们都是真心在建议他,就像现在,符重红也不是有意要羞辱他。

  至于他对沈樾若有若无的抵触,就更有迹可循了。

  沈樾出身千城镖局,是沈家的小少爷,友人是偃宅的顾老板,皇后的侄子,落雁门的掌门如同他的干爹......这一层一层,都是因为他原本的起点就很高,于是得以结识背景深厚的顾厌,得以结识胥寄舟。他将这一切视为痛苦的根源,却没想过这是别人竭尽全力才能够得到的东西。他做什么都能够成功,做什么都出色,即使是放弃了身份,也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成为甲等镖师,这样的才能如何不让符白珏嫉妒?更别说后来他与祝枕寒分道扬镳之后,祝枕寒那副身心俱是受创的模样了,愈发让符白珏看他不顺眼。

  当然,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符白珏也明白了,沈樾纯粹是笨,没想那么多。

  他如今也释怀了。谁也没办法选择与生俱来的东西,即使是天才之间还要相互攀比呢,他就作壁上观好了,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解决完这件事,他就要隐到幕后去了。

  听到符白珏的话,符重红沉默了一阵,说道:“抱歉。”

  符白珏摇摇头,“我并不在意。这已经不会成为我的伤口了。”

  这话更让符重红胸口钝痛。

  她的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出言挽回,又反应过来,符白珏这话并不是要同他断绝来往,他只是冷静地在同她陈述事实,告诉她,不必道歉,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符重红的手按压着指节,以此缓解焦虑。

  不过,这次没等她再组织好语言,她就敏锐地听到了茶肆外的动静。

  与此同时,白虎也抬起了头颅,面朝门的方向。

  白虎门众的声音传入耳蜗:“右护法,段堂主。”

  那些门众都是男子,大抵是忌惮段鹊和她带来的那些人,脚步声环伺,符重红听出他们往后退散而去,却还是坚持围在了茶肆周遭,时刻注意着有没有可疑人物的接近。

  来者是聂秋和段鹊——他们比符重红想象中来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