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他在盛唐种牡丹>第80章 霓裳

  “崔氏所言,那日,至尊圣人与申天师、鸿道士自望仙山归来,作这曲《霓裳羽衣》。”“出于龟兹,长安却早有人家能奏此曲。”“大约西凉杨氏所献。”……

  霓裳本只在宫廷王侯府中演奏,而当乐工将钟、磐、琴、筝、笙、箫、笛,一一摆上台面时,人们又惊叹,不过仅仅是那金石丝竹四样行头,八个人,一曲却有十二遍,要奏一个时辰。

  苏安还是没有破开妙运的人眼,他拨弦调轸之时,根本记不清此处是长安或洛阳。

  一声钟音为始,散序前六遍,无舞,无拍,二十六面玉磐错响。一位盲者,身披素白的宽衣大袖,跃身而起,由高处落下,轻点出流水般的音瀑。

  此处金石二声,前者追后者,高者逐低者,乐人即是舞人,如鹤过云间。

  一串五弦轮指拨开云雾,继而,琴与筝流淌而出,乐人沉吟俯仰,高山流水。

  琴师明眸,筝师剑眉。

  他为何用琴?礼法之中,上古神农作琴,七弦十三徵,本为含蓄深沉之物,能承受得住金石之重;乐理之中,琴的音量弱而不失,可充分泛音按音,能启下。

  他又为何用筝,不用瑟?筝音域宽广,音量宏大,音色清扬悦耳,是丝类中最具有阳刚之气的乐器,它的十三弦,本就是瑟的二十六弦由二女相争对破而来。

  昨夜,仍是那轮明月落在九州池中。寿王入宫觐见,传林蓁蓁与裴神符侍宴。

  归程,二人遇见新进梨园的舞娘与乐伎,听见湖心屿传回一声声筝音,一时神游,竟都有些感慨。王爷自幼寄养于宫外宗室,性情优柔,却不知为何,此夜弹出的曲子那般坚实有力,像是在寂寥而忧郁的人生中遇见了一个仙灵。

  林蓁蓁在亭下坐,左手勾子弦,动作刚开始,便是裴神符首创的凤眼手型。裴神符盘腿在湖畔,才弹出首遍的曲调,竟有三分是广陵《斗百草》的狂逸。

  多少年,林蓁蓁向林叶抱怨,那位邻铺疏勒黥面人,既不擅汉语,也不拿拨杆,年逾不惑,成天还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拿去娘娘王爷面前炫耀,抢自己风光。

  “洛儿拿手指拨弦;洛儿用花蜜调轸油;洛儿反弹琵琶,请吴道子作画……”

  “林氏用得玉拨片;林氏双手反弹琵琶;林氏修龟兹舞,胡旋日夜不止……”

  殊不知,裴神符头回见这位玉面小郎君,便觉得自己身在江南,身在扬州。

  他的左右两手那般纤细灵巧,能剪春风,他的凤眸飘着杨花与细雨,他和另外那位林公子翩跹作舞,狷狂自如,召唤起湖畔的千万条柳枝为他们为伴。

  林氏为模仿裴神符,把身体与乐器淬炼为一体,称“合散”,而裴神符为追逐林氏,令乐坊匠人把疏勒琵琶的琴颈加宽,琴箱变窄,改进得像一柄柄阮咸。

  若非相争,何得一曲传天下?

  一直到此夜,林蓁蓁止住弦,仍然想争,仍还想精进乐艺,只可惜听着寿王的筝音,他忽地又觉得,那曲中再也容不下自己。裴神符深有同感,只是没点明。

  年年花开花又落,

  总有新颜替旧颜。

  裴神符道:“林公子,此曲今后定然还会有万千变数,我们极尽全力,也只能独占一说。”林蓁蓁却是更为敏感的,怕别人从此看不起他,笑着回不错。

  语罢,也抚了一下眼角淡淡的皱纹:“但只在五凤楼台奏过此段,拨弄了风云,心知那台下的众生之中,有多少因二三曲词而名扬天下,我也算知足。”

  裴神符遂与林氏公子约定,集毕生之精力于这曲霓裳,日后,当隐姓埋名。

  回至五凤楼台,一记五弦的泛音,又在琴与筝合成的山水墨画之中荡开波澜。

  节奏越来越快,五弦接着弹挑,苏安闭着眼,催云拨雾,召唤竹声速速合入。

  为何先用笙,而后令箫笛并进?箫声悠远苍凉,笛声高亢活脱,二者的音质皆有棱角,而笙在礼乐中出现最早,性格敦厚而高雅,是纯五度音阶,适合合鸣。

  当此,金石乐师白袍飞舞,琴筝坐定却如流水,竹音三人披青衫,分明是山的颜色,却信步游走于场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但叫世间的动静全都混淆。

  混沌之中,又是五弦铮铮轮指而过,琴师与筝师对望,一提气,歌唱于其间。

  苏安再度陷入风暴,只能听见漫天纷飞的花瓣,再也看不清河岸边的容颜。

  散序至此转入拍序,五弦扫弦以计拍,四部音声人统一节奏,天地恢复纲常。

  山不动,水长流。

  就在前日的傍晚,雷海青拉苏安去门楼下捡白花,可苏安不去。雷海青倔强,自己当真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而回,想那花定被鞋靴蹂躏去,红了眼眶。

  好在回到院子,几位新人轮流来拿他打趣,摸摸捏捏的,才让他的心情转晴。

  “海青小友就是这样的性子,哭得快,笑也快。”李暮、许合子几人皆在,正逢梨园使领阿蛮和云容去记录户籍,“对,梅妃娘娘身边那位掌筵叫什么?”

  雷海青揉了揉眼,他不想说,那位掌筵是杏生的姐妹,每回进出,不仅要搜他的身,甚至连梅妃的举动也是监视着的。只是梅妃娘娘大度,从来没有过抱怨,什么都笑意相迎。

  “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雷海青敲着手中的筚篥,“我且问问,如若至尊今日判的是怀州得胜,你们敢不敢像苏供奉那般神勇,给郭刺史发白花簪?”

  李暮反问了句:“你说敢不敢?”言者无意,那听者有心。雷海青觉得自己应该展一展志气:“我不奏违心之曲,若五音不正,我,宁愿一头撞死在阶前。”

  许合子赶紧上前,捂住雷海青的小嘴巴:“你呀。”李暮笑叹道:“海青小友,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或许会泛舟于楚江,沿岸呢,种些竹子,供养家里人。”

  许合子面泛红晕。

  李暮便是此时才决定,把自己的曲子让出来,让雷海青争得三甲,回报梅妃。

  在五弦的掌控之下,拍序的节奏持续而稳定,那灵动的山川河流,又汇聚为透明的水滴,从五凤楼台落下,在南北泛起波澜,一滴,二滴,三滴……

  虽然只有八人,但,当每样乐器都找准自己在和弦中的位置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金石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而筝与笛一旦发力,那便是千百倍的共振。

  八人之声,不仅比怀州的五百人强势,更叫整座洛阳城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安却还在等着一个人。五弦的入破,虽让给了林氏、李暮和雷海青,可他真正在乎的对手,是李归雁。苏安敬重李归雁,缘于一把奚琴,一段《投壶乐》。

  他没料到,李归雁牵曲,前七遍用五弦,唯独入破,破清乐之界,用了羯鼓。

  羯鼓,不在清乐金石丝竹之列,于清乐法曲《霓裳羽衣》而言,尤其到繁音急节的入破,并非是一把木槌变成两把木槌的区别,而是史无前例的传奇。

  入破,本就是传奇。

  含凉殿切磋过五弦的技艺,李归雁离去,并非不想搭理苏安,而是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视苏安为一生忘年挚友,也并非高洁,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至洛阳后,一天,李隆基倦怠于朝政,懒悠悠的,私召李归雁来,问起苏莫谙的琵琶。李归雁想想,不忍让苏安陷入两难之境,故而回禀,这琵琶音色很差。

  李隆基仍未放下贪恋,笑道:“五弦,入破精魄所在,卿有什么能替代呢?”李归雁道:“陛下常说,羯鼓为八音的领袖,臣愿……”李隆基道:“《秋风高》,那是朕和宋广平、姚元崇之约。”李归雁道:“臣知罪,然而,臣还是愿意一试。”

  归雁深知李隆基。

  掐指一算,李归雁说自己曾打折五十只鼓槌,果然,李隆基为护昔日君臣之谊,很笃定地告诉了他:“五十只算什么,朕已经打折三柜子。”李归雁:“……”

  入破,李归雁为苏安守护住了妙运。

  直至舞遍,曲子鲜艳起来,乐器与音声人各归其位,从此,场上主角唯有舞伎。两位梳九骑仙髻,身披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的舞者,双双入堂用水袖作画。

  此为对舞,相扶如一人,骤然在酝酿七遍的灵秀画幅上,浓了墨,重了彩。

  人们看见那柔若无骨的身姿,道是天女下凡作花舞,纷纷躺下泪来。谁知梨园是什么地方,谁又知,自己为何为这可望而不可即的曲子,一把鼻涕一把泪?

  苏安坐在乐阵后,依然用弦音做引领,一弹一挑,从容地迎接彼岸那条泪河。

  不久前,他接到长安牡丹坊来信,方知,贺连已经平安到达天竺,秀心又有了身孕,万没堤防的是,卢兰三天两头往坊里跑,异常热情地帮衬着茶娘。

  却是许阔在其枕头中掏出了那只“前朝王爷”的金镯,才查明,宋侯府被查抄之后,慕容氏没入奴籍,孟月卖清了家当,打点过张俭,与她亡命天涯而去。

  只因,在他一人酸涩悲戚,顾影自怜之时,她坐在牡丹坊一角,给过他欣赏。

  一曲霓裳,一个时辰,待梨园十六曲奏罢,已是开元二十三十月十七的黄昏。

  梨园众家自有自的准则,唯圣判,李归雁其一,林氏其二,雷海青其三……

  南北两岸,多少情愫仍在涌动,苏安收起妙运,起身望向对岸天津桥东的户楼。尽管自己姿态谦卑,一身俗尘也依然难逃欲念,可这一日,他终究是成就了这支流传天下的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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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篇幅为话痨产物,慎点】

  关于《霓裳羽衣曲》的音乐特点,涉及到它的调式、结构、舞蹈、所配器乐、发展等方面。

  首先,关于它的调式,唐人都持“商调说”。

  1.在《唐会要》卷33“诸乐”中载《婆罗门》为黄钟商,时号越调;2.在唐·南卓《羯鼓录》中载《婆罗门》属于太簇商(大石调);3.白居易《嵩阳观夜奏霓裳》亦有“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

  并且从夔白石记载中看出在宋代所存唐代的曲谱中依然为商调:《白石道人歌曲集》卷3《霓裳中序第一》

  小序云:“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为商调。”

  其次,关于它的结构。

  一为“十二遍”,如《新唐书》卷21《礼乐十二》:“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

  二为“十三遍”,宋·沈括《梦溪笔谈》卷17《书画》曰:“《霓裳曲》凡十三迭,前六迭无拍,至第七迭方谓之迭遍,自此始有拍而舞作。”

  三为“三十遍”,如白居易在《霓裳羽衣一有舞字歌和微之》,其散序6遍、中序18遍、曲破12段。

  由于史料的缺乏,我实在无法确证哪种正确,但可以发现这几种说法中亦有相似之处,即言此曲存在散序与中序。散序无拍,故而舒缓,中序节奏感非常强烈,之后就加入了舞蹈成份。

  再次就是舞蹈。

  在唐代宫廷中,此曲的舞蹈有一人独舞、对舞与队舞两类。此处众所周知,有太多诗词记录,我就不说了。

  最后,所配之乐器。

  梨园中法曲所用器乐主要是传统的丝竹之乐,白居易在《霓裳羽衣一有舞字歌和微之》自注曰:“凡法曲之初,众乐不齐,唯金石丝竹次第发声,《霓裳》序初,亦复如此。”此诗中涉及到此曲乐器的诗句有“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

  同样在白居易的其它诗作中亦多涉及到此曲的乐器,如《卧听法曲霓裳》中有“金磐玉笙调己久,牙床角枕睡常迟”、如《琵琶引并序》有琵琶,如《梦得得新诗》中有“便播笙歌作乐章”、如《王子晋庙》中有笙等。另外,张祜《华清宫四首》则有笛子,“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元稹《莺莺传》用琴弹之。

  这样将这些诗句所提及的乐器加以总结,大约有磐、箫、筝、笛、笙、琵琶、琴等。

  最后的最后,此曲是如何流入民间?

  其一,盛唐时宫中乐人因安史之乱流入民间,将此曲带入到民间进行表演。如顾况《听刘安唱歌》中盛唐时的宫廷乐工刘安为顾况歌唱此曲。

  其二,在宫中曾观看过此曲表演的官员因为自身精通音乐而将之带入到民间,典型者如李白、白居易

  其三,宫中乐人将此曲教授给民间弟子。如元稹《琵琶歌寄管儿,兼诲铁山,此后并新题乐府》载李管儿曾拜宫廷乐工段师为师学习琵琶。

  其四,宫廷乐人参与宫外音乐表演而将之带入民间。(如本文中情况)

  唐代关于此曲的诸多记载存在着差异。作为法曲的重要代表作,唐代帝王对之非常重视,玄宗将之历为梨园乐曲,亲自到梨工指导乐工演奏;文宗不但将此曲名作为科举诗赋的题名而且还以“古乐”即开元雅乐来改造此曲。

  唐人视法曲为华夏正声,法曲在当时如此受重视受欢迎,亦反映了华乐在当时宫廷与民间的发展状况。由此我们亦可以反思唐代华乐与胡乐之关系,法曲在唐代的发展正说明华乐的发展并没有因为胡乐的传播而不兴或是为胡乐所同化。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苏天王快要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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