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他在盛唐种牡丹>第53章 相辉

  一老一少,前者面容沧桑,先仰望高楼,又低头提起袍衫,长叹道:“昔年知归雁,而今不识小郎官。”后者姿态仙逸,面色红润,似是来时就已醉,说道:“門中皆是妙人,岁月流年度如闪。”

  “江宁兄,兰华诗苑有御酒酥山,平原也当听闻,玉真公主最是识字。”顾越笑着接过苏安的话,“不论旧客还是新人,顾某无能,是长安为二位接风洗尘!”

  王江宁早年做西域行军,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其人天才流丽,音唱疏远,只是不擅权交,致贬为县尉,再返长安才知自己当年在玉门作的诗篇已然风靡京都,又见旧颜新颜齐聚一堂,故才有此叹。颜平原年少及第,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攻于书法,性情潇洒而耿直,自信不负流年,作了个字谜。

  二人入宫之姿,松柏清风。

  而后,顾越面对苏安,却迟迟不肯向前迈出一步。他所见的苏安,妆已成,柔软的银甲塑裹全身,越发显得姿态挺拔。银冠下,鬓角垂挂两缕青丝,勾勒出清秀俊美的面颊弧线,整个人,背倚花萼相辉楼,便是天宫前站岗的小郎官。

  也正是此时,一粒马球突然从二人脚下滚过。苏安咦了一声,弯腰去捡,抬眸却看见满身尘土的另个人。顾越亦是有些恍惚,犹豫半天,开口道:“纪平兄?”

  “此……”薛纪平面容消瘦,声音亦嘶哑了不少,那双原本拿着折扇的手积满泥垢,他刚看清眼前二位,语气变得复杂,“我方才打马球,不小心落在这里。”

  说来荒唐,薛府位于安仁坊,离此地尚有二三里距离,早已被刑部封住,薛纪平无故获罪后,官家避而远之,只凭与几处商贾的交情,在马球场捡球为生。

  苏安登时语塞。顾越顿了片刻,道:“方圆几里,除兴庆宫外,也不见再有马球场。”薛纪平手里拨弄马球,苦苦低着脸不作声。苏安瞪住顾越:“十八!”

  “纪平兄,某无意冒犯。”顾越笑了笑,挥袖行揖,“但,这里就是长安。”

  语罢,拽过苏安的手臂,往灯火辉煌的兴庆宫里走去。苏安也知趣,宫门即将关闭,不能再多耽搁,只好匆匆行过礼,长叹一口气,随顾越去兰华诗苑。

  兰华苑位于东三苑之首,长席绕水流而设,行流觞令。苏安在宴席之事上经验丰富,估摸着圣人还没露面,之后又要接见各国使臣,又要受各部礼品,等到破阵乐真正开始,当差半个时辰,于是,利用此空隙,便和顾越一起会友。

  杏园之后,顾越再也没有享受过宫廷大宴,故而,虽然他只是以文职身份参加,却敢尝敢试,譬如,当看到五颜六色,造型惟妙的酥山时,便盯住不放了。

  底座镂空含冰的金盏漂浮在潺潺流水,盏上盛放乳白色酥油构成的山,“山”中开着紫薇花,“山”腰缀着由荔枝果肉扮成的白云,“山”间流着葡萄酒。

  “阿苏,我们就坐这里。”顾越选中一处软毡,坐下来,颇有兴致地从水流中取来一盏,摆在桌案,“宫里的酥山,先前只听闻过,没有福分品尝。”

  “内侍省尚食局的女官们辛苦做的,先得热化酥油,一边滴淋在冰上,一边做出山峦,插完花再入冰窖,每盏都是千金功夫。”苏安笑道,“拿了就要起诗。”

  “这有何难?既然是山,小员外便从九华山起。”顾越把那紫薇捏来,往河水中抛去,略经思忖,道,“朱阙晴分花萼楼,长乐秀色护神州。”

  下游,王江宁正和颜平原争字,闻此言,立即也端来一盏酥山,抢道:“开篇见山,只能说合规合矩,那我便说河,黄沙伊河千年运,曲水波中出九畴。”

  “当真有气魄,不愧玉门之名。”再往下走,便轮到裴延,裴延面色清冷,只躬身行礼,诵读出事先备好的句子,“一炷天香玉漏严,云随皓月下人间。”

  “诶,裴郎,此处不是中书省,兴致当放开些。”又一个声音响起,原来是张九龄方才领家中女眷见过诸位宫中娘娘,此刻转过来看看,“大家何必多礼呢,既然前三句已定,某凑个热闹收尾,‘九重相辉点玉酥,乐臣低折贺万安’。”

  众人齐声喝彩:“好!”顾越笑道:“裴兄把山河气象收归圣宫,张侍郎又把圣宫情景收归酥山,可谓是以小情见大雅。”张九龄和蔼地笑了笑,回去侍宴。

  除了酥山,流水中还漂流尚食局做的各类花糕,有个不要面子的青衫,说能从里面品出宫中女子指尖的汗,或许暗香,或许酸醇,逗得在座讪笑不绝。

  苏安寻人问,才知这位青衫汉名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吕,是开元初年随使团来长安的日本族人。他虽为异乡血脉,求学之心却极其虔诚,在国子监修过几年诗书礼乐后,一举考中进士,才华不输于当朝学士,都说,圣上很欣赏他。

  相比于尚食局,礼部光禄所造的礼食,便是摆在那里无人伸筷子。不久之后,中堂开帘受朝,百僚依次参拜圣人、贵妃以及诸王,谢食就坐,宴会正式开始。

  苏安算准时刻,请辞离开。顾越拉住他道:“阿苏,怎么不尝尝酥山?”苏安道:“乐户不得用宴,顾员外怕是忘了。”顾越放开手:“装可怜。”

  苏安道:“可怜也有可爱可敬可仰之处,何谓可怜?”语罢,披甲奔赴乐阵。

  顾越的手中,空接住了一个苏安丢给他的,金灿灿的专用避酒具——神童盏。

  一声清脆的磬,如同一根神针在波涛汹涌的海中破浪而出。初响,并不引人注意,随之,音色在鼓面引起共振,揉碎月光,挥洒在粼粼海面,场面亮起来。

  席间臣民万人,全停止觥筹,向上仰望,但见高冯撩开帘子,万岁李隆基玄衣绛纁,冠悬十二旒,挽起龙章袖,亲手拿着李升平的宝贝木槌,笑看众家。

  “破阵!”

  五百面鼓齐击,声震城阔。粗者不知层次,只觉靴底颤动不止,细者倾听,更为之缄默。散序一始,未起旋律,光凭节奏便分出三种不同的意境。

  桴鼓缓而不怠,以威严深沉之势坐定江山;连鼓如雷轰鸣,乍闪过流光,绝地通天;羯鼓紧凑急促,击鼓者,头如山不动,手如乱雨点,有透空碎远之效;

  鼓声最是热烈之时,太常卿韦恒领胡姬每色数十,自南鱼贯而进,环绕在各席位之间,一张张姣好的容颜半掩朱纱,伴着腰间的金铃铛,晃得人情迷意醉。

  至拍序,一计笛音千里万里穿云而来,舞姬对散开,立部伎齐齐跟进,每块团花石砖都分布有奏乐的伎师,远望,上接云霄楼,下承喧豗街,自成百丈方阵。

  立部伎乐工统一身着铁制明光甲,冠佩长翎,按照一强三弱的节奏,高亢处仰面扬手,霎时,亮出冲天光芒,低吟时垂眉顿足,热泪落地,无声无息。

  席间,李隆基道八方将士浴血奋战,守卫疆土,着实英勇。萧乔甫回,为陛下尽忠,是为荣耀。李隆基还正要开口说话,又见两面奔出数十匹舞马。

  马上的舞郎黥纹满身,立于鞍上,回身在粉屏上落墨。坐部伎打拍板,两百音声人唱韵,冲锋更加凶猛,共六轮,左右纵横,一笔一划如一刀一枪,破了纸页,刻出曲词——虎啸龙腾六百里,紫燎光销一星飞。

  入破,马持彩旗奔腾,乐伎退往旁边,银甲舞郎踩步上阵,口中大喝军令,龟兹原调在此处接入,旋律锦簇,舞旗往东,笙歌鼎沸,舞旗往西,紧锣密鼓。

  曲调越来越快,催逼着每颗跳动的心脏,东西南北欢呼雀跃。花萼楼顶,舞童子腰缠紫带,手里挥花枪,飞踩在琉璃瓦片上,一束又一束地点亮烟花。

  “看那里!金象!”“象上所坐何人?”“不知名,扮的是天将,看那绛翎!”

  一只披着朱红毯子的巨象踩着缓慢的步子,从南门进入众人的视线。驭象之人身裹素衣并不起眼,而那金座上,站立着一位银甲的蒙面少年。

  少年的身后立着七对翻飞滚打的金羽扇,似是火凰仰颈朝天歌。少年笑颜如花,手中执着一根系着彩色飘带的弓弦,他口中唱词,声润如酥,气坚如石。

  四海将清,九州阜安

  鼓点贯耳,音如层峦叠嶂迎面来,所有的起伏与节奏,全都聚焦在少年的弦。弦起,迅疾如雷雨,弦止,平湖不皱,弦落,星汉坠九天而下,痴狂中粉碎。

  下个瞬间,苏安“哗”一声甩出弓弦上的飘带,所有跳跃和旋转戛然而止。

  便是静得连吞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如此,舞遍结束,人们眨巴着眼睛,恨不能伸手把方才的热闹抓回来。苏安神色不变,坐定,拿出奚琴架在腿上。

  “刹,刹,刹……”杀至第十声,一根弦断去,杀至第二十声,二根弦断去。

  至此,无人敢动作,李隆基目光如炬,笑声异常的响亮:“卿叫什么名字?”回道:“苏安。”李隆基道:“去一弦,成半曲,卿觉得值不值得?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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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段情节出自《旧唐书》卷28《音乐一》:玄宗在位多年,善音乐,若燕设会,先一日,金吾引驾仗北街四军甲士,未明陈仗,卫尉张设,光禄造食.候明,百僚朝,侍中进中严外办,中官素扇,天子开帘受朝,礼毕,又素扇垂帘,百僚常参供奉官、贵戚、二王后、诸蕃首长,谢食就坐.太常大鼓,藻绘如佛,乐工齐击,声震城阔。太常卿引雅乐,每色数十人,自南鱼贯而进,列于楼下。鼓笛鸡委,充庭考击。太常乐立部伎、坐部伎依点鼓舞,间以有夷之伎.日吁,即内闲厩引碟马三十匹,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又施三层板床,乘马而上,林转如飞。又令数百人自帷出击雷鼓,为《破阵乐》,虽太常积习,皆不如其妙也,则回身换衣,作字如画。又五坊使引大象入场,或拜或舞,动容鼓振,中于音律,况日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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