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纵长常歌接诏, 第一道军令便是原地屯兵。他快马送文,日出之前便将合纵之事昭告天下,诏书上明列四国合纵兵力几何,大有彰显实力、一吞天下之意。
诏上还点名, 三天为期, 这期间所有归属大魏、益州、豫州、鬼戎管辖的城池, 可递降书,归顺合纵大军。
归顺四国合纵的城池, 当即纳入合纵管辖, 大军必不会伤及该城一花一木。
这三天不仅仅是给对方一个考虑期,尽量减少未来强攻城池,也是给己方军队一个修整时间。
滇南在秦岭大胜, 吴国在汝南大胜,连腿脚慢些的冀州军队,时隔一日也送来了冀州的山岳定国印,此次布局, 却有两处出乎常歌的意料。
第一处乃莫桑玛卡失手。他不知被何人迷晕,滇南颖王都解不了这种奇毒,好颖王说此毒对身体无碍,只需等他自然转醒即可。莫桑玛卡虽遭人暗算, 但五国相王之处,所有王侯皆留于现场,被等在近处的景云尽数押至长安,其中却独独少了魏王。
魏王被先生擒在太宰府中,这表示他压根未去五国相王的新城郡, 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大魏太子司徒玄。不过此事既然交由先生处理,常歌便未再过多过问。
第二个出乎意料之处, 乃益州。
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果然遵从军令,自巴东、建平出兵,与驻守夷陵的楚国军队相抗。
益州主将乃平南将军孟定山,楚国主将乃大将军甘信忠,一个乃精锐猛将,一个是老骥伏枥,双方打得是有来有回,战况激烈,建平夷陵一带,竟成了中原上争夺最甚之处。
孟定山、甘信忠,俱是天选良将,折了哪一个,常歌都心痛异常,他盘算着当下动身,亲自去战场劝和。他问过高公公祝政所在何处之后,来到了锦夕殿。
齐物殿失火,祝政暂时挪到了锦夕殿中。
锦夕殿紧挨着齐物殿,本该是王后居所,但祝政并未立后,这殿多数时间一直空置着。只有几回,常歌惹怒他时,倒是被祝政锁进锦夕殿里思过。
譬如名动长安城的“锦书居士”小花驴那次。
眼下,祝政坐在锦夕殿南暖阁,正对着锦夕殿前院,当初常歌被关进来时,种了许多的青梅树,眼下数年已过,早已生得亭亭如盖。
六月,正值果期,绯青的梅子缀满枝头,压得树梢都弯了腰。
祝政正略微低头,在案上专心拟着临时朝政名单。
宫变之后,魏国大臣被一网打尽,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入了天牢。朝廷也当下停摆,善仁殿大门紧锁,各机构亦是乱做一团。
不过,待他将各人职责制衡之事罗列清楚,最快中午,一切便能恢复正常。
几只青梅滴溜溜滚过书案,又被白玉书镇拢在一处。祝政抬头,见常歌支着肘趴在窗口,另只手抓着一青梅,在衣裳上胡乱蹭了蹭,张口便咬。
青梅爽脆,更随着阵阵夏风送来些果香。
常歌啃着青梅,含糊道:“先生歇歇吧,铁打的人也是要休息的。”
祝政搁笔,朝他探手:“过来。”
常歌将梅一衔,就着祝政的手,蹬着窗户翻入室内,祝政引着他,坐在自己身侧。
祝政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将他发上的小碎叶摘下:“主君,堂堂一位合纵长,居然翻窗而入。”
常歌瞪他:“不是先生要我翻进来的么?”
祝政低头浅笑,专心写字,常歌只在一旁气鼓鼓啃梅子。过了片刻,祝政方才轻轻咳嗽,掩了笑意,稍稍正色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常歌只说祝政忙得一刻也不歇息,其实常歌自己也压根没闲着。几处大军都散在外头,军营里各种消息来来去去,常歌亦是一上午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这时候忽然过来,定是有要事要商量。
“先生知我。”常歌握着啃了小半的青梅,端端坐正,“这不是休战三日么,趁这个机会,我想沿着前线都摸一圈,好熟悉熟悉当下境况。”
祝政拈着轻薄的软袖,他已换下素日里的软白衣裳,反而着上了滚边玄色深衣,这是他从前做天子时的家常衣裳。
他的笔尖凝了半晌,方才继续落笔:“你想去建平。”
常歌拘谨地抓了抓膝上衣料:“什么都逃不过先生的眼睛。”
心底真实想法被识破,常歌干脆实话实说:“楚国的信忠老将军有勇有谋,益州的定山将军忠诚英勇,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损了哪个,都是我大周之失。我出面劝一劝,说不定,还能为我大周添二员福将!”
祝政的目光左右飘忽,他沉吟片刻,搁下笔道:“将军能劝则劝,若劝不过来,也不要自责。”
见常歌疑惑,他复而解释道,“有人忠于心,有人忠于民,有人忠于令,这三者看似相同,实不相同,强行说和——”
祝政本想多说几句,见常歌不自觉眉头轻锁,只轻拍拍他的手背,掐住了后半句话头。
“即使先生不看好,我还是打算去试一试。”常歌道,“我当然知晓此事吃力不讨好,但我也不能见着他二人两败俱伤,何况行前至各个军中慰问,本就是常理。一军的将士,出征前若连自己的主将都没见过,那这不是打了个糊涂仗。”
他说话时,祝政一直支着额角,淡墨般的眼梢低垂,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
“主君要去,也不是不可以。”祝政的掌落在他肩上,轻声道,“应孤——”常歌瞬间扫了过来,祝政当下改了称呼,“应朕一个条件即可。”
常歌问:“是何条件?”
祝政稍稍坐起,压着他的肩膀凑在耳边:“请主君赏一口青梅尝尝。”
常歌略有些嫌弃地望了一眼手中的青梅,苦着脸道:“不是我不愿给先生,可这青梅未熟,酸的!”
他话未落音,祝政忽然稍稍贴近,紧接着,他的颊上被轻轻啃了一口,祝政的唇又凉又软,齿间却温和。
祝政只轻轻含了一口,便当即松开:“主君哄我,这青梅分明是甜的。”
常歌抓起桌上的青梅砸他。
二人正闹着,高公公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待他们都坐端正后,高公公方才询道:“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求见。”
陆阵云大周时期便是祝政的线人,他刚一踏进暖阁,祝政便一直望着他,等他开口汇报。
只见陆阵云尴尬一笑:“先生,我是来找主君的。”
祝政当下侧脸挪开目光,自装作专心写字,那模样险些将常歌逗笑。他以手背轻轻遮了笑意,问道:“什么事?”
陆阵云道,建平夷陵两地拉锯已久,夷陵顺流便是都城江陵,断不能再度失守,于是夷陵守将甘信忠差人到襄阳请援,可这援请得襄阳是左右为难。
襄阳主将夏天罗病榻缠绵,帮手陆阵云来了长安,刘肃清一直告病,这就导致了唯一留下的守城都尉李守义是一点都走不开。
陆阵云想派乔泽生去,又怕他尚年少,不是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的对手,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留在襄阳大营的益州辅国将军张知隐提议,由他前去夷陵支援。
陆阵云思来索去,张知隐性格沉稳足智多谋,确实是上佳人选。只是张知隐虽为襄阳通风报信过,但他毕竟是益州的将军,还是益州的侯爷,陆阵云摸不准该不该放他至夷陵,只好来请示常歌。
祝政听了半晌,摇头道:“不可。”
他担心之事和陆阵云不同。陆阵云怀疑张知隐是否忠于益州,会不会行反间计,而祝政担心的则是张知隐、孟定山皆为益州大将,贸然对垒,不知会不会伤了感情。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可。”常歌侧着头想了会,方才开口,“老虎你放心,知隐这人断不会做出两面三刀之事。而且,老虎你有所不知,现在守着建平的那位将军孟定山,他原是张知隐府上的家将,和知隐自幼一道长大,定山更是自小就护着知隐,他俩感情甚好,知隐若能同我一道前去,劝和定山,便更易了几分!”
陆阵云点头:“明白。”
他刚要出门,常歌又叫住了他:“你让知隐先动身,但千万别心急,万万要等我来了之后再去战场。”
陆阵云合手:“骠下领命。”
陆阵云前脚刚走,常歌这才面色一冷,严肃道:“看来我得立即动身。信忠将军坚韧异常,连他都派人请援了,我再不去,夷陵怕是有失。”
祝政点头。
常歌稍叹一声:“益州的孟定山,真是一员猛将。这将若能收在我们麾下,该有多好。”
祝政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声道:“早去早回。”
常歌前脚刚走,祝政面上的和煦渐渐消失。他独自在锦夕殿中侯了一炷香的时间,算起来应该足够常歌出宫城了,这才低下声音问:“常歌走了么。”
景云自屏风之后走出:“禀先生,已出宫城。”
听得这句消息,祝政方才问道:“他到了么?”
景云点头。
祝政缓缓起身:“动身。”
*
沉香袅袅,华柱林立。
此时虽是白天,但大殿当中灯火长明,寓意世代繁衍,国祚绵长。
这里正是大周天家宗庙祠堂,陈列着祝家自开国以来所有先辈、所有远亲近戚。
正当中立着开国武王的牌位,其下数十层牌位层叠不止,竟犹如一座小山。最末一排摆的却并非牌位,而是叠得整齐的衣物。
祝政跪坐于中央锦团之上,稍稍抬腕,为面前的香火灯添着香油。
灿金的油细如丝线,倾斜而下,尚未灌满长明灯,烛光却一闪。
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祝政低声道:“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