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果然是把好剑。
剑锋没入一指, 那血湍流不止,只消半刻便染红了祝政的领口,然而他却半分疼痛都感受不到,这剑同他的断情丝一样, 过锐, 以至于伤人时, 近乎无感。
祝政目不斜视,仅有喉结轻滚。
他镇定答:“政务已尽在我身, 若再将此剑赐我, 那么楚廷上下,将再无人能够制我。梅相,即使是您, 也不能。”
梅和察大笑一声,将剑还鞘:“答得好!你倒是敞亮。”
祝政轻微颔首,处变不惊。
梅和察收剑,颤巍巍绕着他走了半圈, 声音停在他后方:“你真以为,我楚廷昏庸至此,任命一朝廷要员之前,不会调查他的身世履历么?”
祝政谦和道:“梅相知人善任, 理政清明,自会仔细查过身世履历,再行任用。”
“好。很好。”
梅和察踱完剩余半圈,坐回雕花椅上,“你上前来。为相今日, 便代大司马司徒浩志,将此剑转赠与你。”
他说着赠剑, 神色却无半分松弛,审慎打量着祝政。
祝政抬眸看了眼他手中的剑。
剑身大江奔腾宛如游龙,柄头雕做一精致龙头,正舞爪瞪着他。
祝政大退一步,拱手道:“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梅和察诘问道:“此剑,你不想要?”
“此剑上谏天子,下斩百官,若持剑之人心思清正倒好,尚可护得楚廷安宁。倘若持剑之人有半分非分之想,这剑无异于如虎添翼,颠覆楚廷易如反掌。”祝政深躬,娓娓道,“政事我已多有置喙,还请梅相将此剑交予能够制衡我之人。”
老人呆然坐着,纵横的皱纹上居似有一丝笑意。
他松弛下来,低头叹道:“你倒是知其利,亦知其害。我即使想将此剑赠予他人,只可惜纵观楚廷上下,竟找不出一位能托剑之人。”
祝政依是站着未动。
梅相忽而轻叹口气:“上来吧,政儿。”
祝政蓦然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将讶异之情瞬间抑下,他上前一步,抚袍轻跪。
“你性子很像梅丫头。”梅相出神,凝着大殿中空落落的某处,“固执。”
祝政抿唇不语。
“你把这信给我捡来。”梅相以木杖敲了敲飘落在地上的纸张,祝政轻轻拾起信笺,递予梅相。
梅相:“掌灯。”
祝政复而在殿中寻了火折子与油灯,燃着了送至梅和察身侧。
“这信,是襄阳北部都尉刘肃清所写。他以为他换了自己的笔迹,我便摸不出是他——都把我当老头子糊弄。”
嘶一声,那信纸被油灯燃着,梅和察将信笺递在灯上烧着,低声道:“周文王昏庸覆国、鸩杀忠良,确实不是个好名头。今日我只是大略问询,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拿这件事逼你问你,讨伐你,只会比我今日更加紧迫……你,可都要如今日一般,守住了。”
祝政只道:“是。”
梅相最后掂了掂那柄大司马剑,长叹一声:“托剑之人,便交由你来寻。寻不到,自己持着,若有万一,即使折了它、熔了它,也断不能落入奸佞手上,污了此剑的清正!”
祝政双手接剑,深拜。
梅和察挥挥手:“走吧,你走吧。做你该做的事情。”
祝政无言,退而出。
临出门,他轻轻阖上大殿正门,门缝阖上那一刹那,他见着梅相颓然坐在太师椅上,似被抽出神魂。
大殿再度恢复寂静,梅和察独自坐着,一直盯着地上散落的木盒。
月光下移,那木盒终被黑暗吞没。
殿门处,传来了三声叩响,尚书令刘世清在门外试探道:“梅相,夜深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丞相梅和察拄着柳木杖,费了极大的力气捡起地上的木盒,拍拍上面的灰尘,将空盒搂在怀中。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尚书令刘世清慌忙迎了上来,搀住梅和察:“梅相要拾什么,告诉我,我帮您拾起。”
梅和察只摇头:“都将我当老头子。”
他二人几乎要走至月色皎洁之处,梅和察忽然住了脚步,问道:“你这墙根,可还听的开心?”
尚书令脸上神情莫测,只说:“梅相注意脚下,要过槛了。”
*
话分两头,且说长堤那侧。
庞舟着实巨大,所有快船加之水师艨艟都奈何不了它,庞舟依然横在沙洲与长堤之间。
如此一来,庞舟截留了滔滔大江水,那水淤在庞舟一侧,沿着庞舟直往长堤涌。此时除了操纵船只之人,所有水师船工尽数在江中,半数搬运压舱货物加固大堤,半数组成人墙。
人墙已加到了十道,江水一浪又一浪掀着人墙,首当其冲的两列不住被冲散冲开,复而又重构成人墙,江中兵士迎着水势,一时两时还行,时候一久,渐渐开始脱力。
可江上已无人替换。
“坚持住!”
常歌自己也半身没在江水之中,他原是站在长堤缓坡之上,后来见人墙着实吃力,径直拦在长堤裂缝处。
人墙首列虽时时被冲散,那波浪推着人一排排朝后仰去,最后一排人墙承了所有的重量与浪潮,有几个兵士已体力不支,开始迷糊。
幸亏常歌发现得早,及时将他们送至长堤之上。
最后一排少了数人,人墙愈发吃力。
恰在此时,沉钟响了。
常歌稍稍松了一口气,沉钟响了,至少先生应当平安抵达了宫城,再坚持一会儿,便会有援军。
“坚持住!”常歌朝前列人墙喊道,“听到沉钟了么?援军已经出发了!”
数排人墙原本被江浪推得芦苇草一般,没精打采地,听得援军二字,顿时振奋起来。
更令人高兴的是,长堤下的居民被沉钟惊醒后,竟自发组织,女眷扶老携幼搬迁,男子则上长堤入了人墙,楚国水师终于有了替换,稍稍松了口气。
常歌安排着自前面几排的人墙开始替换,自己仍在最后守着。
未有多久,景云也带着一列兵士加入进来。
他带来了不少江陵城门卫屯兵,这时候累的奄奄一息的楚国水师彻底能喘上一口气。所有人都替换完毕,常歌仍守在长堤缝隙处,身侧的楚国水师不住劝道:“将军也歇歇吧。”
“是啊,将军此处才是最受累的。”
常歌只骂他们:“这会晓得疼我了,浪打来的时候谁跟软骨头似的。”
那水兵一笑,脖子一缩。
景云站在长堤上,伸长了胳膊:“将军起来歇歇吧,我替你。”
其实常歌早已乏了,只靠着意志强撑。但他守着的正是裂隙之处,这地方着实关紧,所有人墙和浪潮的力道全加在此处,万一长堤崩溃,首当其冲的也是这里。
此处实不能随意交给个普通兵士,他才一直撑着,没换做他人。
此时常歌抬头,一见是景云出言要与他替换,这才就着他的掌起身,换做景云下水。
起身之时,常歌仍不放心,交待道:“仔细点,水里凉。”
景云只安静点头。
常歌虽然暂时起来了,但也没走远,垂着双腿坐在长堤之上。他衣服早已湿透,下摆更是如坠千斤,常歌信手拧了一把,衣上的江水下暴雨似的朝外流。
他正坐着歇息,长堤忽然传来一阵撼动。
一列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侍从,骑着马上了长堤。
有经验的当地民众当即喊叫起来,冲只长堤中央,拦着不让骑马:“大堤已然裂缝,这时候一点细小震荡都使不得,怎能骑马上了大堤,这会将那大堤踏得更容易决口!”
那人策马,马蹄一脚踹翻了平民,他口中骂道:“老子半夜不睡来帮你们,还管我们骑不骑马!”
另一百姓好言劝道:“官爷,您不是江边长大的可能不知,长堤只有枯水期让上,丰水期,尤是发洪汛的时候,是万不能有多余震动的。”
骑马之人一鞭抽下:“滚开!”
那鞭子却被人稳稳拿住。
常歌信手扯住这人鞭梢,一把将这人拉下马来,那人连人带鞭滚进江水里,挣扎了半天才奄奄摸着边爬了上来。
他一把抹下脸上的水,指着常歌:“你知道我是谁么!”
常歌冷着瞧他一眼:“我不知你是谁,但我不介意再送你进一次大江,洗洗你的戾气。”
一旁歇息的楚国水师认出了水里这人,忙爬起来,上前劝道:“您是卫将军府上的杜总兵吧,这位新将军您可能不认得,他是这回定襄阳新封的建威将军。都是自家人,护长堤要紧,莫要伤了和气。”
“建威将军?”杜总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高声道,“哪个建威将军?从没听过!再说了,在楚国,什么将军有我们卫将军程政大!”
楚国水师只陪笑,让他消消气,杜总兵却跟看不上他似的,一把掀了他:“滚开滚开!看着闹眼!”
一旁有民众喊道:“官老爷们,大江都淹家门口了,都消消火吧!”
杜总兵直接一把搡开那人:“去!”
常歌脸色一沉,大步上前,一脚正踹在杜总兵心口处,这回杜总兵被他直直踹出三四丈外,扑腾着在江里挣扎。
唰一声,骑马的府兵尽数亮刀,为首副总兵模样的人喝道:“放肆!你还敢对我们总兵出手!”
他话还未喊完,便被常歌一鞭抽翻下去。
常歌飘身上马,在他的马上叠着双腿,倒着坐定。
他手中仍掂着杜总兵的长鞭,忽然,常歌挥鞭,那鞭梢张扬着,恶狠狠拍了几下地面。
四下当即鸦雀无声。
常歌停了鞭子,指尖轻轻掠过鞭柄,锐利的目光如寒刃般刺来。
他放缓了声音,听着极有耐心:“今日,我还真就放肆了。”
寒江月夜里,一红衣美人倒坐于马上,翘着靴尖望着众人,他的眼瞳更是剔透有如珠玉,本该是让人驰魂宕魄的画面,但他手中的长鞭,却如张着毒牙的黑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被踹翻的副总兵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大喝:“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常歌:“谁敢上前!”
府兵的马被这声冷喝,吓停了步子。
他见众人被慑住,这才轻声道:“要救灾,滚回去,下了马走过来。要胡闹,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杜总兵大呸一声:“大言不惭。”
他夺了身边人的刀,一楚国水师扑上来连声喊着“别啊,将军也是为抗灾着想,你且消消气吧!”杜总兵直接一脚踹翻了他。
天,阴郁的厉害。
常歌的脸色也沉得可怕。
这时候杜总兵好不容易扑腾道水边,当下便要杀来,府兵见状,只好跟在杜总兵身后冲了几步,前排的五六匹马却惊了蹄子,悬着上半身嘶鸣起来。
杜总兵被定在一个挥刀冲锋的姿势,他劈头盖脸挨了重重一鞭,这鞭用劲奇大,长堤上霎时血花四溅,杜总兵顿时被抽得倒仰,一个翻身,重重落在地上。
杜总兵全身被劈开一道两指宽的血痕,伤口更是辣疼得厉害,他连挣扎的力道都没了,只低低哼着。
常歌提着鞭,那血还在他鞭上淌着。
他定定盯着冲上来的府兵,挑眉道:“谁还想再试?”
长堤之上竟无一人敢言语,大江奔涌之声反而更显得此刻寂静到古怪。
此时,被常歌踹下马的副总兵忽然爬起,高高举起了什么东西:“楚王亲赐,卫将军虎符在此,见此符,如见王面!”
他卯足了气冲常歌大吼:“还不快快下跪!”
常歌冷笑一声。
那人瞪眼:“你敢不尊我——”
这话彻底封死在他喉咙里。他当下眼珠爆突,最后一个音节还未发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背后被纵劈出骇人血口,他举着的卫将军虎符也摔在地上,半边陷进泥沙里。
此人一死,方才露出身后出手之人。
祝政站在长堤之上,提着把通身煞白的长剑。
他衣衫冷白,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意,脖颈上一道殷红的伤痕,像是皮肤过于菲薄,指甲轻划之下,染了道霞光似的晕红。
天地拉起一道电闪,惨白的雷光铺满了他的来路。
祝政反手提剑,一字一句:“大司马剑在此,何人胆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