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文书兵符不可调兵的道理, 祝政当然明白。这也是常歌定要他亲自来到宫城调兵的原因。
所以安排上,从一开始便是兵分三路。
景云自正门入城,引伏兵敲沉钟,幼清抢时间南门入城, 直奔宫门, 先行调兵, 而祝政一早从宫城后门至督事堂,亲请文书。
还好此时梅和察丞相仍夙夜办公, 并未歇下。他一听此事, 当下咳嗽着起身研磨,文书一挥而就,因写得太仓促, 笔迹都比平日里更加潦草些。
落成之后,祝政因赶时间,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调了中护军, 直朝宫门口赶。
此刻,祝政抬眸看着轿辇上的程政,语气缓而冰冷:“看清楚了么,程大将军。”
那文书糊了程政一脸, 他胡乱将其扯下,展在手中,通读数遍,张了张口,声音却哽住了。
“楚国丞相令, 决堤事关重大,现将楚国江陵城左中右军暂交楚国司空统一携领。”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右下方拓着四方丞相印,印泥都还未干。
他怔然发愣,祝政倒不同他客气:“现在,滚开。”
抬着程政的侍从哪儿敢卷入这等争端,急急朝后侧挪了一步,险些将轿辇上的程政晃悠下来,两列中护军精兵迅速开过他的轿辇,同宫门口的左军汇合。
程政大喊:“慢着!慢着!”
中护军脚步未停,未有一人理会程政。
楚国旅贲多由各世家贵游子弟组成,惟有这位卫将军出身布衣,靠着对当今楚王溜须拍马爬上的这个位置,江陵三军中,许多人深恶他已久。
借着三军暂时移交司空大人的由头,中护军兵士好好将他的口令当了一回耳旁风,吹过了便过了。
程政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只在口中辩解道:“吾乃当朝卫将军,江陵三军皆为我的子弟兵,哪里有让一外人调遣的道理。不过我敬重当朝梅丞相,愿意暂交令权。只是司空大人从未掌过我江陵三军,今晚这么大的事情,我还是得亲去。”
他敲敲轿辇扶手,令轿夫追上中护军,未想到这轿辇却被拦住了。
祝政端端立于轿辇之前:“不劳烦程将军。”
他微微低头:“罗校尉,你领左军,当即开赴长堤疏导民众。幼清,你领中护军,现至城外大营,将帐篷、粮草等物料申领些许,押后跟上,待民众撤离长堤之下后,做好后勤。”
二人拱手:“喏!”
左军、中护军俱开始有序班师,程政见两军竟无一人听从自己,大觉脸上挂不住,只急声道:“跟上中护军,抬至长堤!”
抬着程政轿辇的脚夫小心确认道:“大人,抬着去啊?那可有七里路呢!”
程政终于逮住个出气筒,骂道:“让你抬你便抬!”
脚夫低头,轿辇碎步前行,路过祝政时,他让脚夫稍停,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愿我去,可我偏偏要去!你能拿着文书号令三军,还能奈何得了我?”
他扯出个凉薄的笑,讥讽地看了祝政一眼。
“程政!”
程政的轿子猛地一停。
程政听得他人直呼其名,本一脸不耐烦,回头一见来人,当即乱云似的刮下轿辇,忙不迭凑上前去,搀起此人的胳膊:“梅相,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丞相梅和察一把挣了他的手。他用力过大,扶着柳木杖好一顿咳嗽,与他一道前来的尚书令刘世清便轻缓帮他顺着气。
梅相好容易平息过来,喉中却依旧粗喘不止,他将柳木杖猛笃几下,厉声道:“我写的文书都不作数了,老头子再不来,这楚廷怕不是要跟着你姓!”
程政极使眼色,当即跪下:“梅相您明察,我是为三军着想,毕竟那司空大人从未领过——”
“滚!!咳咳咳咳……”
梅和察整个人都攀依在柳木杖上,又是好一顿咳,咳音间带着无比骇人的腔音,他竭力控着声音:“给我滚回你的府邸,禁闭三天!一步都不许出来!”
程政默然大拜,面对梅相起身退出,连轿辇都没敢再上。
祝政朝梅相颔首致意,谢过其解围,他刚要回身朝宫门外走,梅和察却叫住了他:“先生留步。”
祝政回身,轻轻行礼:“梅相,决堤之事紧急,有何事,请回来之后再说吧。”
梅和察缓缓摇头:“你且随我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祝政未挪步。
梅和察前行数步,听得身后并无脚步声,这才重了语气:“还不快跟上,没这个东西,今日你处理决堤,还有的受!”
祝政犹豫片刻,抬步跟上。
他跟着楚国丞相梅和察,来到了太极正殿,楚王亲政之处。
每日早朝,殿上站满文武百官,楚王端端坐于王座之上,听得百官论政。
大殿右首,置着一鬼戎雕花椅,楚廷上下惟有一人能在早朝之时端坐,那便是丞相梅和察。
此时梅和察双手拄杖,正忍着喉中喘息之音,刘世清则指挥着两位留守侍卫,正搭着梯子,在牌匾后努力够着什么。
祝政则端端站在殿中。
好好的一个治世大殿,正殿上方居然挂着“阴阳大顺”的牌匾,令人发笑。
一侍卫脸色突变:“摸到了!”他极力伸着胳膊,似乎从牌匾后拽出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擦得牌匾发出一声裂响。
“慢点。”梅相苍着声音交待,“莫把先王的牌匾蹭坏了。”
那侍卫的动作果然放轻了许多,他从后面抽出一长长木制的东西,三两步下了梯子,将那覆满灰尘的东西双手呈于梅和察丞相身前。
“糊涂东西。”
尚书令刘世清白他一样,“这么大尘也往丞相面前递。”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将那木盒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方才躬身,重新将这木盒递予丞相。
梅和察将木杖靠在一侧,双手颤巍巍接过木盒,宝贝般死死抱住,一时老泪纵横。老人的手轻抚过木盒,木盒之上,精细雕刻着滔滔东去的大江、以及沃野千里的荆楚大地。
“下去……你们……都下去。只要司空大人留下。”
尚书令刘世清低头应着,带离了殿上所有人。
祝政并未上前,只同梅相离着五六步的距离。太极殿正门阖上,月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射出吉祥纹样。
“浩志啊。”梅丞相出神地抚着那木盒,像在喃喃自语,“我对不住你。可这楚国,断不能交在程政手上。”
祝政敛眸。
原来此木盒是楚国前任大司马司徒信之物。浩志,正是司徒信的字。
数年前,楚国日盛,一跃成为六雄之首,正是因为武有大司马司徒信、文有丞相梅和察,文武并治,朝政清明。
“……司徒镜反了,掀了大周。你说要去收拾这个弟弟,勒马北上,却再没回来。是我不中用,这楚国没了你,在我手上,是一日不如一日。”
老人粗糙的手指放在木盒上,一寸一寸,抚摸大江被雕出的每一个曲折:“楚廷眼下,爬满了臭虫,我是打也打不动了。”
他抱着那木盒,呆愣片刻,忽然抬眼,直盯着祝政:“司空大人,你过来。”
祝政温恭上前。
梅和察自袖中拈出张薄纸:“知道这是什么么?”
祝政恭谨合手:“下官不知。”
梅相将那纸张蓦地一挥,那纸直接飘至祝政心口,翩然而下。
“这是告发你乃先朝大周天子祝政的密信!”
祝政面沉如水,只温和站着:“周天子,已崩于三年前宫变。”
梅和察冷笑一声:“都欺负我老年人,头昏眼花,竟看不清眼前之人是何人!”
祝政不语,藏在袖中的指尖却稍稍攥紧。
“我问你,去年冬日,你被益州抓住关在大牢里,益州公为何突然要杀你?”
祝政缓缓摇头:“不知。”
“你说你出身武陵桃源白氏。武陵从未有过什么白氏,反倒有一名门望族,可惜那族成也萧何败萧何,因出了位荆州夫人而兴,又因荆州夫人而上诛九族,祠堂宗庙皆被砸为破砖乱瓦,大司马司徒信百般劝诫方才留下一人——你可知是何原因!”
祝政仍道:“不知。”
“哼。骨头还挺硬。”梅和察猛然起身,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架上了祝政的脖颈,装着长剑的木盒哐啷掉在地上。
“此剑,乃大周开国武王亲赐,代代相传,最后一任持剑者乃我楚国大司马司徒信。见此剑者,犹见开国武王,上可谏楚王,下可斩百官。”梅和察逼近一步,死盯着他,“现在,我当着这把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周天子祝政!”
那剑就抵在祝政颈侧,只消没入一寸,便能触及最为关紧的命脉!
祝政温良颔首,只答:“梅相,勿多动气,注重身体。”
“呵。”梅和察苍声冷笑,“你也知,我就一把老骨头了。”
祝政敛眸:“下官未有此意。”
他颈上一冰,那剑当真没入了他的脖颈!
梅和察站立不稳,手中剑也难以操控,他以剑锋抵死祝政,严辞问道:
“司空大人,我再问你,若你持此剑,楚廷上下,可还有人能够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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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19章、这一章都出现了“鬼戎雕花椅”,北境鬼戎是有椅子的,但是六雄和中原地区多还是跪坐,他们的椅子也就是一薄垫,讲究的加上一凭几。
再说尚书令刘世清。
楚国是丞相开府,自行选拔属官(有文有武)不单设尚书台,尚书令为楚国丞相属官。
吴国类似,也是丞相开府(羊丞相),前面出现的祝政线人姜怀仁便是吴国丞相属官。
谈谈益州,益州也是丞相开府,但益州刘主公为平衡权利,单设尚书台处理政务,其实和开府丞相有重叠,益州尚书令是《亦醉亦歌亦山河》里面的吴仲廉。
明后天万更,依旧是0点12点2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