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成了偏执皇帝的>第62章 长安

  62、

  到底有些事说出来, 是两头成空,谁也不清楚将来会否出现转机。

  只是在某一瞬间,自那些光怪陆离的驳杂真相后, 猛然瞥见一丝旧日踪影, 倏忽间心念翻涌, 才明白要放下谈何容易。

  曾经以为埋身边陲了结此身, 临末了恍然察觉,有些事摆脱不了,走不掉,犹如锁链, 辗转反侧夙夜忧思,割舍不下。

  是佛家谶语里说,舍不得。

  “长安离不开陛下。”陈明言辞恳切地唤他:“十一!”

  “……”撇了下嘴角,唯余冷笑, 五脏六腑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病的不是李固,是他才对。

  “何必以苍生威胁我。”其实心下早已了然:“你笃定我不忍眼看群龙无首,长安大乱,祸及百姓。”

  李固微怔, 停下脚步,目光暗沉下来,被魏公扶着一只手, 另一手负于身后, 沙哑道:“这些你不必担心, 朕亲自挑选的臣子, 自当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李固, ”叶十一咬牙, “说实话。”

  “………”皇帝是烧糊涂了,都不忘强撑最后一丝颜面:“不过是朕回去时,桌案上的折子再堆高些罢了。”

  “只有如此吗?”囊帉

  李固侧首,避开他灼然双目,抵拳咳嗽,见了点血星,他收回手,不动声色在衣袖间擦尽:“朕带你自行宫回皇宫那次遇袭,还有后来在华山祭祖时遇刺,两次袭击的刺客,是同一批人,金吾卫已有眉目。朕久不在长安,那幕后之人…恐怕已剑指龙座。”

  “…你都查到了。”叶十一上前:“和叶明玦有关?”

  李固回头,轻轻颔首:“你离开那些时日,朕借故消沉,他们动作频繁,被金吾卫抓住了狐狸尾巴。”

  “那你还大摇大摆离开长安?”叶十一倍觉荒唐:“皇帝当腻味了?!”

  “……”李固默然不语,良久,一声长叹:“你丢下朕独自做个孤家寡人…有什么好。”

  魏公在旁边听着,他服侍皇帝这些年,对李固再了解不过,当即跪下身去,老泪纵横:“陛下,万不可弃苍生如儿戏!!”

  皇帝是真的有放弃之意。

  陈明和叶十一或许听不出,只以为皇帝一时赌气。魏公却再明白不过,再这样下去,李固是真的不打算回长安了。

  “没了朕,江山也不会少下一个皇帝。”李固还是那句话。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不配当皇帝。”叶十一恨恨地说。

  李固深深地凝视他,那眼神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旧日为何要登帝?其实自幼便看不惯父皇孤家寡人骄奢淫逸的做派,当真以为皇权高位上的人,贪图享乐,钟爱权力,至于经史子集言称民贵君轻,实则糊弄人的把戏。

  他父皇戏弄社稷,沉湎后宫,前朝怨声载道,却靠得叶家征战百死,稳固了帝位。

  就这么荒唐的先帝,为了权力地位,鸩杀手足,迫害亲子,算计忠臣。

  什么才是好皇帝啊?先帝那样的,不也当了一辈子皇帝?

  “若当初能生于寻常人家,不与你相遇,此生娶妻生子,归田园居,亦是幸事。”其实后悔那些事也来不及了,做过的,错了就是错了。

  相遇的,遇见的,丢不下的,都在那里了,容不得他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忧思挂怀,舍不得,若强硬舍去,便是削骨剔肉,痛彻心扉。

  “抑或你不曾饮下那杯毒酒…朕也不用,按捺至今,夙夜难寐。”

  既然遇见,若然无法偕老,那么相遇不如不遇。

  叶十一退了半步,下意识的,脚步趔趄,幸亏被刘匪头扶住:“十一。”

  “我想想。”逃也似的跑出院子,冲到寨子外老松下呼呼喘气,仿佛身后恶龙追着他,逃都逃不掉,浑身皆是冷汗,背靠树干跌坐下去,满面彷徨。

  刘匪头不知何时追上来,没说话,就在他身旁坐下,扭头瞅着他瞧。

  与李固相似的面容,截然不同的性格。刘匪头总是笑呵呵地打趣,李固总是沉下脸地命令。明知道不喜欢那样总是板着脸的人,却仍然无法爱屋及乌地答应匪类。

  因为说到底…只是长得相似,终究不是那个人。

  一清二楚。年少便寄托的希冀,哪有那么容易丢掉。

  可是再捡回来,除非那些过去没有发生。

  他做不到,无怨无悔的忠臣,原谅和忘记一切,高高兴兴陪着他回长安。

  再喜欢,都要害怕的。

  “我觉得,”刘匪头戳了戳他胳膊肘,“他特别喜欢你。”

  虽然帮情敌说话有点奇怪,刘匪头也满心不忿,但实事求是地讲,刘匪头不得不承认:“放下皇帝架子做这么些事,若非为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皇帝像个农夫一样给大家伙挑水喝,你见过吗?”刘匪头仰头望天:“你跑出来后,我看了眼,高高大大的男子汉,跟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说不准这会儿就在哭呢。”刘匪头戏谑。

  “你帮他说话?”搞不明白匪徒为何要解释这么多。一开始,最嫌弃李固的就是他。

  刘匪头摇了摇脑袋,高深莫测:“我没有帮他说话,我在帮你的心说话。”

  “十一啊,你俩认识十多年了吧。”刘匪头转过眼珠觑视他:“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个十年?屈指可数。如果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携终老,怕是离世那天都要遗憾的。”

  “…我不喜欢他。”叶十一凉凉地说:“更谈不上爱。”

  “嗯…”刘匪头夸张地点下巴:“你不是喜欢,你只是放不下。”

  喜欢,其实也能割舍,唯独放不下,恨也好,爱也罢,想起这个人就磨牙砺齿,日复一日地在心间炙烤,哪怕回忆都气若游丝了,仍旧抓着那点游丝不肯彻底忘怀。

  这就叫放不下。

  世间那些个断肠相思,铭心刻骨,其实都太激烈,哪有那么多的激烈。

  偏偏淡如煮粥的放不下,是哪怕彻底分开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一时不察,那人的面影自脑海间飘忽而过,仍觉出后背冷汗。

  是固执的放不下。

  年少时以为,人这一生,就该功成名就,即便所爱隔山海,只要功名累身,亦无遗憾。

  可是,有些人,就算达成了皇权霸业,走到了普天下最尊崇的帝位之上,他心心念念的,也不过那年陌上桥头水自流,白衣公子打马路过,自此一回眸,桃花散枝头。

  原来八千里路云和月后,是小巷人家。

  所以人这辈子,就该怎样度过呢?

  “小叶将军啊,”匪类换了称呼,这才是他心里,最配得上叶十一的称谓,他伸长胳膊揽住他肩膀,轻轻拍了拍,“何况你心怀仁善,为护边城百姓周全,五六年来,与家人聚少离多,他们也没说错,你是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苍生。”

  所以你一定会随他回去,你也一定要随他回去。

  因为你不能眼看着,久经先帝苦的百姓再失去李固这样的中兴明君,你于心不忍。

  当年那么努力地在边塞征战,静夜时怀抱铁弓,遥望长安,此生所望,不过是后世史书上,在他的谥号旁边,落下他的名姓。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哪怕分崩离析了,年少时的信念,也不曾更改分毫。

  明君贤臣,与共河山。

  “这样吧,你走之后呢,”刘匪头笑着说,“我就把牛头寨这帮弟兄带回玉城,我老巢在那儿呢,一定好好善待他们,让你放心。”

  “……多谢。”叶十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十一!”刘匪头在它身后喊。

  被喊住的人正要回头问他怎么了,匪类却扯着嗓子大声道:“别回头!”

  莫名其妙。叶十一顿了顿,到底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等匪类自己跟上来。

  “我能去给你当个副将吗。”匪徒擦掉刚冒出来的眼泪花:“武功还行,脑瓜子倒是机灵。”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可以。”叶十一说。

  刘匪头大笑,追上来揽住他:“好!”

  出发回长安的前一晚,高烧刚退的皇帝特意去找到刘匪头。

  “朕还不知你的名字。”李固在榻上坐下。

  刘匪头蹲在旁边翻火盆,看着漂浮而起的灰烬,淡淡答道:“草民刘子瞻。”

  “哦…倒是个文雅名字。”皇帝拍了拍膝盖,上身前倾:“那天你去追十一,我以为你要劝他别走。”

  刘匪头嗤笑:“他又不喜欢我,强扭的瓜没意思。”

  李固不以为然:“若是喜欢,自然要不择手段,否则怎么叫喜欢。”

  “……嘶。”刘匪头放下铁钳:“您这话最好别当着十一的面说。”

  李固想了想,深以为然,点点头:“有劳提醒了。

  “要么…”李固左思右想,终究开口:“随朕去长安,在北衙里讨个营生。”

  刘匪头摆手:“多谢陛下好意。不过嘛,我这样的匪寇,自由惯了,不喜欢京城里拘束。你们那儿规矩太多,不去不去。”

  李固松口气,再度颔首,沉凝眉目,郑重道:“朕还是要谢谢你。如不是你劝解,十一他…”

  “先别急着谢我。”刘匪头笑:“回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原谅陛下又是另一回事。您啊,任重道远。”

  李固起身作揖,刘匪头连忙回礼。

  长安路遥,师爷和大牙忙上忙下地收拾东西。可叶十一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只好由大厨送来行路的干粮,并一些山中土特产,聊作慰藉。

  也是这会儿,山里的弟兄们才知道,新任的寨主便是闻名塞北的小叶将军。

  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上官道,前路漫漫,再望长安。

  话又说回来,刘匪头那句任重道远,当真是一语成谶。

  虽然在同一辆马车里,那么狭窄的空间,叶十一都能拉出和他山堑般的距离,小将军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要么扭头看窗外,要么两眼直视虚空发呆。

  李固稍有抬手碰他的架势,叶十一立刻横眉怒目,满脸嫌恶。皇帝只好悻悻地收手。

  回长安这几日来,叶十一当真没主动和他说过半句话。

  只有李固操心他饿肚子,操心他冷,忙上忙下的准备暖手炉,准备毛氅,准备过夜的枕头,不经陈明和魏公的手,凡事事必躬亲。

  饿了送饭,冷了添衣,时不时偷眼打量他,不敢看太久,收回视线,佯作严肃地回头和魏公他们说话,恨不能立刻飞回长安。

  一路上舟车劳顿,真回到长安,也有个问题。

  进了长安城门,耳闻长安喧嚣,一步步地逼近了,叶十一忽然说:“我要下马车。”

  李固顿时紧张起来,人都到长安了,不会还要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要买什么东西?”

  “…不,我在驿站歇脚。”叶十一是半步都不敢靠近皇宫。他一点儿也没忘,在那座深宫里,诞生了他此生的妄想,又毁灭了他天真的想望。

  皇帝犹豫,不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就怕人一撒丫子,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固伸手牵他:“十一啊,徐太医在宫中,方能时时为你诊脉…而朕也能时时照料你。”

  “不!”叶十一拒绝得强硬,不等李固同意,他掀开轿帘朝陈明说:“我走了。”

  陈明猝不及防,一刹马车,着急忙慌地问:“你要去哪儿?!”

  叶十一跳下马车,李固想也没想追了出去:“十一!”

  叶十一一路疾奔,无头苍蝇似的乱转,长安城里哪里有驿站,他走出老远才想起来。

  李固追的气喘吁吁,惊恐万分又极尽小心:“十一,不回宫,朕不带你回宫,住外边,咱们住外边好不?”

  熬了这些日子,嗓音也嘶哑:“东市西北角有一座旧宅院,原是赐给封王的皇子住用,如今空置下来,你就在那儿歇脚,行么?”

  “…”叶十一深吸口气,不再乱窜了,强忍恐惧回头:“…行。”

  于是来不及回宫,马车哒哒先去了东市。

  旧宅院确实空置许久,角落处都落了灰尘。幸好平时日常用度所需都在,魏公和陈明打扫房屋,李固亲自操持,换洗床单铺褥子,把灰尘都涤尽,生了火盆放到叶十一面前。

  叶十一就坐在榻上,避着光,单薄的身影隐在晦暗处,不言不语地交握双手。

  陈明回了一趟宫中,把花房精心照料的茉莉搬来两盆,都是放在温室里,逆着季节,仍在开花。很快一室盈香。

  李固坐在他旁边,不敢靠得太近,心中千百遍地琢磨着小将军心意,忐忑不安:“住不惯么?还是回了长安,心里就…不舒坦。”

  “……”叶十一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总觉得无家可归,本来已将西临镇当作归乡,有了兄弟朋友…现在又离开他们,孑然一身了。”

  李固心疼,柔声哄:“你还有朕呢。”

  “…你…不算。”叶十一说:“总有一天,你还会那样对我。”

  “不会。”李固酸涩:“朕发誓。”

  叶十一抬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李固唤来魏公,让他回趟宫里,着内务府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仆,到这儿来小心伺候。魏公领命去了,李固又说:“诶对了,把宫里那位姓张的大厨也请来,十一爱吃他做的菜。”

  魏公笑,躬下身:“陛下待小将军,当真细致入微。”

  打点好一切,这才空闲下来,陪叶十一闲坐,李固问:“闲着也是闲着,要下棋么?”

  叶十一抿着唇,好一会儿,抬眼看他:“陛下…既然回了长安…就去做你应做之事…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

  李固真是怕极了他说离开,紧张道:“你要去哪儿,告诉朕,朕陪你。若朕不空,唤着陈明陪你去,让你有个伴儿。”

  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没什么,我不出去。”叶十一微阖眼帘:“朝堂的事应该积了许多,你该回去忙了。”

  “无碍,”李固道,“朕已经安排北衙将折子送到这边,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而已。”

  “那你就不上朝?面见大臣?”叶十一皱眉:“还有议事,朔望朝参……”

  “放心,朕得了空,会回去的。”李固抓了他的手,放在掌心间捂热。

  叶十一抽了抽,没抽动,也懒得动了,任由李固紧紧交握。

  “快要冬至了。”李固没话找话地问他:“今年冬至你想怎么过?”

  “不怎么过。”叶十一撇了下嘴角:“往年都是在边塞和将士们一起度过。”

  围在大锅饭前喝一碗淡粥,然后各自对着月亮思念家人。

  叶十一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城关外,面对漫天风沙,怀抱铁弓遥望长安。

  “……”李固默声,偷偷伸了手过来,握住他的。

  这回叶十一没有抽回去,低头盯着火盆里,木薪子燃得旺,隐隐往上冒出橙红火苗。

  眼前的什么都变花了,变得乱七八糟,朦朦胧胧犹如一团大雾。温热的指腹贴过来,轻轻揩拭他眼角,没一会儿另只手也捧过来,轻柔地拂去面纱,掌心小心翼翼擦拭他面颊,然后抱他进怀里:“今年你肯定不是一个人,朕保证。”

  怀中蜷成一团的人像是呆住了,沉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断断续续写了半年了

  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