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人们总是追索谜题, 困惑。
其实最终能否解开,很多时候,皆因偶然。
然而偶然是太少出现了, 所以很多的难知未解, 悉成遗憾。
将军府门前围着北衙的人, 若非陈明亲自出面, 他们恐怕都不会让叶十一进门。
阿爷阿娘坐在厅堂里,见到他没事,顿时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这些时日没了小儿子消息,夫妻俩皆是提心吊胆, 又听闻华山祭祖发生变故,更加忧心忡忡。
见着叶十一全须全尾的出现,也不知该怪谁怨谁,搂着他一径感叹老天爷长眼, 至少人没事。
岁岁平安,总是父母对儿女最大的心愿了。
一家三口叙了旧,叶十一当然不敢如实交代宫中情况,被问起来也三两句糊弄过去。
叶家夫妇看出他心不在焉,拉着他说了会儿体己话, 没多久,陈明就来催叶十一回宫。
叶夫人不解:“陛下,何故对你管的这般严?”
叶十一尴尬地笑了下, 轻轻摇头。
叶老将军拉住夫人, 板起脸来, 掩下不舍, 皱着眉头咬着牙, 朝叶十一摆手:“去吧去吧, 国事重要。”
“……”叶十一犹豫再三,转身随陈明出门,走到门边,忽然道:“等等。”
陈明驻足。
叶十一回头问:“阿爷,我能去祠堂看看么。”
叶老将军凝眉,良久,叹罢长气:“去吧。”
祠堂的路线他已经很熟悉了,从将军府照壁后的厅堂去祠堂,亦或自他住的院子去祠堂,来回折返转两道弯,祠堂旁边就是他从小练武的地方。
兵器架上摆满□□剑戟,院子里竖了稻草人和木桩。
小玉时常端着茶点自花丛边出现,笑笑地与他打招呼:“小公子,来歇会儿。”
陈明不说话,沉默地跟着叶十一,也许他应该给叶十一一点自由,对方只是去祠堂而已。
但一想到回去后,李固会要求他事无巨细地说出叶十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只好在心底腹诽陛下管得太宽,默默地跟紧了叶十一。
祠堂没点灯,烛火灯笼都远离了这里,黑魆魆的堂屋中,布满两百年来牺牲的叶家人牌位。
叶十一沿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踟蹰。
角落里一张灵位放在不合适的位置,历久蒙尘,像是被人遗忘了。而它周围的皆是崭亮如新,看得出时时有人来擦拭打扫。
叶十一弯下身,拂去那面牌位上的灰尘,叶昀。
陈明就着格窗外稀微的光线,细细地认出了那俩字,惊愕地说:“这是…”他还以为,这位将军的灵牌,永远入不了叶家祠堂。
不过看这蒙尘的光景,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长眠,灵前连香火都没有,和没入无甚区别。
“我以前想…叶家人死后最荣光的事,一是帝王封赏身后名。”叶十一抚着那张灵位,喃喃自语,声音幽微似尘埃漂浮。
陈明垂眸望向他,无声叹息。
“…二是灵入祠堂后世铭记。”叶十一将厅前蒲团抱过来,对着蒙尘的牌位,弯身叩首。
“可惜…或许有朝一日,这些愿望…都不能实现了。”
说本朝两百年来,荒唐帝王出过不少,最荒唐的当属那昏庸无能的懿宗。
天子沉迷美色,历朝历代皆或有之。懿宗却不沉迷女色,偏偏与叶家将军叶昀同进同出。
彼时叶昀已有儿女,至于夫妻是否和睦,无人知晓。叶昀那妻子还是年少时,先帝赐的婚。
有一天,懿宗召见叶将军,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不过,这一次在紫宸殿中。
后来恩恩怨怨,纷纷扰扰,终落了个离乱下场。
懿宗疯魔,叶昀自缢,那段往事蒙尘,埋入光阴的晦暗中,漫漫历史长河之下,此后再无人听闻。
人心见望,如镜花水月,蜩螗啁啾,纷纭扰乱。
若自庞杂繁芜里,得见一线清络,辨是明非,一心一意朝向毕生所求,也算幸事。
“他一定得到了想要的。”叶十一忽然说:“懿宗是,叶将军也是。”
陈明不太理解:“但这二人,御史官们口诛笔伐,叶家不肯承认,值得吗。”
“……”叶十一茫然摇头:“不知道。”
他撑着蒲团,慢吞吞地起身,陈明伸手去扶,他摆手婉拒了,转回到供后人祭拜的香炉前。
伴随太.祖起于行伍间的叶家先祖,默默伫立于此,两百年间,如同院中那棵老去的银杏树,日夜注视着王朝兴衰起伏,家族辉煌凋零。
数一数开国贵族至如今,那些个钟鸣鼎食之家,混到了叶家这一步,子嗣凋零,难以为继的,也独此一家了。
明明是离皇权最近的宠臣,到头来,除了门楣清誉,一无所获。
一拜,二拜,三拜,合手放掌,额头磕地,虔诚如敬拜神明。
“陈明,借刀一用。”他摘下束发的发带,马尾散落。
陈明迟疑,终究将腰间佩刀取下,递给他。叶十一只用了靠近刀柄那部分,削铁如泥的御赐好刀,碰一下发丝便齐刷刷断落。
叶十一放下刀,将那一绺置于蒲团前,望向祖宗牌位,沉默良久,起身道:“走吧。”
陈明让开道路,叶十一出了祠堂,天光刺目,他眯了眯眼睛。
清扫的仆人已经在银杏树旁打扫了,扫帚刷刷扫过青石板,落叶萧萧。
转身要走,那仆人忽然叫住他:“嘿,小美人!”
陈明长刀铮然出鞘,叶十一闻声回头。
姓刘的匪头将扫帚扛上肩膀,一身叶家奴仆的粗布短褐,笑嘻嘻地跑上前来。
陈明愣住了。
起初的惊讶后,叶十一回神,微蹙眉头:“刘匪头,你怎么来长安了?匪窝被人一锅端了?”
“呸!”刘匪头啐:“瞧瞧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好歹差点做了本大王的压寨夫人…”
陈明的刀光雪亮。
刘匪头连忙改口:“不是,不是,别介别介,别动手啊,官爷有话好说嘛,嘿嘿。”
他看叶十一,挠挠后脑勺:“这不西域商队路过,我们本来要打劫的,瞅着他们来长安,爷善心大发,就放过他们了。”
“哦,”叶十一猜到了,“顺便让他们带你来长安。”
“小美人真聪明。”刘匪头拍手:“是啊,他们才有通关文牒。听说长安好山好水,遍地金银财宝美女如云……”
叶十一打断他:“那你怎么进了叶府?”
刘匪头掬一把辛酸泪:“商队那帮狗东西见我势单力薄,一些银两就将我打发了。长安吃住太贵,那点银两连进花楼都不够,恰好叶府管家买奴仆,你又是…”
他上下打量叶十一,笑容愈发灿烂,搓搓手凑近:“小美人,你是叶将军吧。你走后我跟人打听了,镇北将军里,就属你最年轻…”
陈明推开他:“不可无礼。”
“官爷,”刘匪头诚恳地说,“您有所不知,我和他已经结亲了。我们两口子说话,要不您,边儿呆着去?”
“……胡言乱语。”陈明呵斥,黑着脸心想,匪就是匪,跟胡拔山一个德性,就没个着调的正形儿。
但是刘匪头的样貌,让陈明感到极度的不安。虽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锋利的眉眼足以以假乱真,没有那么像,却有些诡异的相似。
是站在远处,晃眼一看,会乍以为是一个人的程度。
“离开叶家。”叶十一的语气并不温和。
陈明回头望向他。
实际上,只有在边塞时,才会恍然察觉,哦,叶十一是皇帝亲封的戍边大将军。
回到长安,他那番相貌不让人觉得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将军,反而更像一座摆在帝王身边极易碎的青瓷花瓶。
叶十一在长安,也从来不露出冰冷的一面,他知道这里是长安,远离风沙荒芜鲜血与战争,沉浸在繁华温柔乡中。长安居大不易,这里的人都在想着,该怎么留在长安,仿佛长安包容了他们的一切。
所以回了长安,要恭谨谦慎,要明礼克己,不能动不动喊打喊杀,不能把边塞那套粗鲁与随意带回精致的长安。
“咱们走吧。”陈明没来由地不安。假如放任叶十一和这流匪交谈下去,保不准李固那儿要出点事。
“等等,”叶十一抬了下手,示意陈明稍等,注视着刘匪头,“你不能在叶家。”
“为啥?”刘匪头不理解:“我来长安后,可规矩了,一没抢钱二没打劫三没逛窑子…”
叶十一看着他,欲言又止。
叶家收留流寇,传出去不好,而且,刘匪头和皇帝样貌有些相似处,被李固看见了,平白为叶家带来猜忌。
这时候,刘匪头充分发挥他的流氓特性,一副如果叶十一赶他走他当场就抱大腿的架势,表示坚决不会离开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而且是在叶家。
“……”叶十一无语:“那你切忌惹是生非。”
刘匪头大了胆子,伸手去牵他衣袖,挑着眉毛笑嘻嘻:“小美人,咱俩第一回 见面,你是官我是匪,你却不打我,还随我回去。师爷说…你最后看我那眼神…”
不等叶十一出手,陈明铁青脸色,拔刀挥向他。
刘匪头眼也不错盯着叶十一,除去一开始视线在陈明身上停留须臾,接下来他始终看着叶十一。流匪的眼神不会文绉绉的掩饰,那眼神里分明是赤.裸裸的觊觎。
凛冽刀势卷起风声,刀刃雪亮如一道突如其来劈下的闪电。只须臾间,那刀距离流匪的喉咙不到方寸。
叶十一眨了下眼,刘匪头纵身后退,比兔子还灵活,宛如矫捷猎豹,在丛林中遭遇了足够多的危险,磨炼得警惕而狡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陈明手下逃出。
刘匪头一口气窜到银杏树上,冲陈明挤眉弄眼:“官爷,你的刀子不够快。”
“下来。”叶十一狭眸。
“不,”刘匪头指着陈明控诉,“他打我。”
陈明:“……”
叶十一没回头,眼珠朝身后的陈明斜了斜。陈明收刀入鞘。
刘匪头抹了把额发,似乎完全不知廉耻为何物,自信道:“你喜欢爷,小美人。”
陈明作势又要拔刀,他比叶十一还急:“匪徒之辈,言辞戏弄我朝大将军,死罪难逃!”
“我们师爷看人很准。”刘匪头搬出证据:“他说,你对爷一见钟情。我不远万里来长安找你,在你家扫了大半个月的地,可算见着你人。”
叶十一看着他,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你下来吧。”
刘匪头盘腿坐在枝干上:“你上来,我要和你说话,就咱俩。”
狡猾的匪徒不吝用上威胁伎俩:“否则爷就赖你家,不走了!”刘匪头兴奋地搓搓手:“咱俩结亲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家也是你家。”
“将军怎么可能与你这样的流寇结亲!”陈明厉声呵斥。
刘匪头站起来,一手扶树干,一手自信叉腰:“我拐回去的,就是我的。”
叶十一朝银杏树步去,陈明拉住他:“十一!”
“……没事,去去就回。”
陈明着急:“陛下要你两个时辰内回去!”
“…我不是他的臣了。”叶十一想起自己割断的头发,幽声道:“以后,也不必听他的话,照他的吩咐。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明攥着叶十一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比从前细上许多,干瘦得能一把摸着骨头,皮肤冰凉得像刚从冰水中捞出。
青丝随风起伏,叶十一抬头,望向那与李固眉眼相似的流匪。
流匪不怕天不怕地,抢过皇亲国戚,拐过李朝将军,成天笑嘻嘻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
不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从来不笑,板着脸坐拥天下,间或笑一下,则必是阴险,戏谑,戏弄。帝王心,海底针,谁也摸不清。
而流匪似乎从不藏心眼,轻易地能从他的表情和举动,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
陈明猝然松手。
叶十一走向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