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成了偏执皇帝的>第26章 头疼

  26、

  这世上, 总有人温和宁静地去承受一切,比如小鱼。也总有人日思夜想,片刻不得安宁, 形影相吊, 方知孤家寡人, 从来非戏言。

  李固偶尔会算他离去的年岁, 时日渐长,形影相错,故人不故,只有皇权拉扯下一个连自己都看不分明的影子, 藕断丝连着,即便铁石心肠,也觉寂寥。

  去了枷锁,由魏公亲自送出紫宸殿, 天都黑了,四野不闻人声,偶尔传来几许梆响,把心跳也敲得一同加快。太长时间的禁锢,连走路都不太适应, 蹒跚如学步孩童,踉踉跄跄地走出殿外,满腹疑虑:“小鱼他怎样了?”

  魏公拱了手老老实实交代:“将军放心, 陛下亲自去探望了, 还有徐太医在, 定安然无恙。”

  “李固去看他?”驻足愣怔。魏公察言观色:“没做什么。”

  小将军垂下头, 陈明在宫门前等他, 他们一同将他送回将军府。叶十一钻进马车里, 陈明掀了帘子,回头望向他:“十一。”

  望着窗外的人脸色有些白,仓皇回头,那一丝茫然无措没能掩住,细细地散落于眉眼间,慌忙把脑袋埋下去,不想让人看见。

  “就当做了一场梦。”陈明说:“梦醒来,君还是君,臣还是臣。大不了就当挨了几口咬,你还真能与疯子计较?”

  叶十一抬头,眨巴眼睛。陈明从来没说过李固一句坏话,从前两人在边塞,陈明对李固总是夸赞的,说他心有大志,胸怀天下,说他是称职的皇帝。

  他们都说他是好皇帝,谁也不说他是好人。

  好人当不了皇帝,在兄弟阋墙那一关里,便成了皇图霸业的垫脚石。

  陈明对李固忠心耿耿,能说出疯子二字,实属罕见。叶十一笑了下,轻扯唇角。

  陈明微怔,静默地凝视他。小将军生就好皮囊,白皙似玉,矫若明月,尤其那双眼,又大又亮,玲珑剔透,合该在花前月下时,绛红喜帕掩面,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眸。

  谁都夸将军府家的嫡长女漂亮贤惠,却不敢振振有词地接下一句,她那弟弟,若着容色,新上颜妆,即便风华绝代的女儿,亦是相及不上。姐弟俩或许生错了样貌。

  顶着这张脸,即便骄纵任性,以色侍君,也无人肯忍心责怪。自来漂亮的人,无论男女,谁不喜欢。何况陈明见过他为王朝付出多少。容颜隐入尘土,少年久遗大漠,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咱俩聊会儿天。”陈明想了想,朝魏公道:“劳大人驾马。”

  魏公点头,笑呵呵地:“年轻人呐,说不完的话。”

  聊不完的天,过不去的年少。

  陈明钻进车厢,和叶十一挤了挤,两人便又像在大漠时,孤月下,盘膝对坐,畅所欲言。那时风正呼啸,马正嚎啕,山河未定,不敢归家。

  “那年有件事,我始终没想通。”陈明搓磨牙花,说道:“本来想问你,陛下又召我回京,没来得及。这会儿可算得着空闲。”

  叶十一斜歪身子倚靠厢壁,如旧时那般看他。那眼神仿佛老练的洞悉一切,却又清澈透底,干净似孩童。

  陈明暗叹,谁能想到将军领兵在山坳关冲杀,血里扬马蹄,火中拉铁弓,任山风咆哮,他岿然不动时,也才十八。

  分明三四年前,还是个上房揭瓦,调皮捣蛋,半夜砸老侍郎家窗户的毛头臭小子。

  人怎么能在一夕间,就从二八年华长成了不惑?

  陈明仿佛陷入遥远沉思,娓娓道来:“那年跑了个逃犯,十三四岁的倒霉蛋,家中贫寒无力供养,府兵招募时爹娘为他递了投名状。”

  小小年纪,背上行囊,来不及同爷娘告别,随大军去了战况最紧张的边西。

  蛮人不开化,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边西每天都要死很多人,那倒霉蛋亲眼见突厥闯入城中,劫掠扫荡,他们杀完人,还要吃人肉。

  倒霉蛋数不清,那天究竟死了多少人,城关前残阳如血,边州里血流成河。他跪在城墙上,哭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手不停发抖,忽然想,我们的朝廷啊,还管不管这些可怜人。

  大漠风沙,凄唳似哀嚎。

  那场屠杀,倒霉蛋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叶家军到了,他被编入叶十一麾下。

  “他一直想离开边塞。”陈明想喝酒,手边没酒,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跨越光阴怅然喟叹:“他是叶家军,第一个逃兵。”

  受不了无休无止的战火,夜以继日自那场屠杀噩梦中惊醒,人间惨状,断肢残骸。

  东街卖鸡蛋的女孩被□□得断了气,死前蛮兵还用刀子砍掉她双臂,西街读书人爬上城墙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蛮人羽箭穿破他满腔愤怒的胸膛。县太爷丢下妻儿家眷独自逃命,炸.药轰开的城门下,不知谁的断手破开泥土,血肉绽裂外翻,指向高高在上的苍天。有人肠穿肚烂,有人生不如死。

  秃鹫立在残破石像上,虎视眈眈。

  “他差不多已经疯了。”陈明呢喃:“连逃兵都当不好。跑到了突厥人的地方。”

  白天叶十一当着众人面怒骂:“逃兵可耻!”夜晚换上夜行衣,孤身前往突厥救人。

  等军师得知叶小将军被突厥人俘虏,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突厥人将李朝年轻的将军困在枷锁与铁链间,远远朝他们耀武扬威。

  陈明眼睛好,看得最远,他立在弥漫恐惧的最前方,看见叶十一耷拉脑袋,双手双脚覆上裹紧的铁圈,像个木偶,由穷凶极恶的突厥人拉来拖去。

  没救了,那时所有人都在想。

  主将被俘,残兵败勇。

  陈明回头,从不出逃兵的叶家军,或大或小成千上万双眼睛,尽是沮丧与绝望。军师跪倒在地,悲愤难言。

  突厥猖狂大笑。

  陈明眼也不错地,紧紧盯着叶十一。谁也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突厥人打开笼子要将那只困兽捉出来,只在电光火石间,陈明眨了下眼。

  剑光一闪而逝,长风呼啸,秃鹫闻腥而来。陈明跑向他:“叶十一!!!”

  剑斩头断,始终安顺不言的年轻将军,不知何时,双手双脚摆脱铁圈,浑身是血屹立于突厥人的兵马前。

  突厥人的主将死了。死不瞑目,他本来坐在马上,头颈断裂,一剑平砍,连头带身子自马上栽倒。叶将军翻身上马,长剑滴血。他回头看向始料未及的突厥蛮兵。

  上一秒得意洋洋的蛮子,下一秒如见修罗。

  叶家军士气大振。

  陈明来不及跑到他身边,叶家骑兵已重振旗鼓冲了过去。

  残阳如血,旌旗猎猎。

  他听见他清亮的声音:“杀。”

  那天,突厥残兵,无人生还。

  “我想不通。”陈明认真又好奇:“对待李朝主将,他们绝不可能疏忽。枷锁铁圈必是核对了再核对,保证你无法挣脱,任凭你武功盖世,除非断臂,逃脱不得。”

  陈明想了想:“但我也听说过,削足适履。”那得多疼,把血肉生生削去,连皮带筋贴着骨,自那窄小铁环中,方求得一线生机。

  战事至残酷时,也不敢相信,那么疼,他能下得去手?

  似乎是非常久远的事了。叶十一都快忘记,垂低眼帘想了好半天,点点头,理所应当:“是啊,不削肉,逃不掉的。”

  陈明语塞,事实如他所料,将军又不是三头六臂,除非如此,他还能有别的办法逃出生天?叶十一并非无所不能。

  “疼吗?”陈明问。

  叶小将军茫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陈明望向他手腕,只余左腕内侧一点淡红疤痕。若非将军实在太白,这红疤也要看不出来。叶十一揣手,不让他看:“摔的。”他辩解。

  “陛下问过吗?”

  车轱辘辙压过石板路,马蹄哒哒,窗外一轮皎月,四下无人的空巷里,呼吸愈发清浅,像是怕惊醒梦中人。

  “…问了。”叶十一低头:“问我是哪家青楼女咬的。”

  陈明静坐,相对无言。叶十一扭头,眼角好像起了水雾,嘴上满不在乎地嘟囔:“他以为我好色呢。”

  陈明拍了拍他肩膀。

  魏公仰天望天,无声叹气,过一会儿,听不见车厢里动静了,他揣着袖子打盹,哒哒哒哒,一长段静默,叶府到了。

  “要知会令尊令堂么?”陈明问。叶十一摆手:“阿爷阿娘睡得早,不打扰他们。”

  小将军轻车熟路爬上门前石狮像,纵身一跃熟练地跳上院墙,回头朝陈明和魏公挥手:“你们回去吧。我去睡觉了。”

  魏公见他精神,还是那么爱翻墙上树,安心些许,笑呵呵地念叨:“将军早些歇息。”

  陈明抱臂,斜倚马车,笑道:“改明儿有空,请你喝酒。”

  “好。”叶十一跳下墙,身影消失不见。

  陈明笑意淡去,立直上身。隐藏在暗处的北衙影卫,不动声色团团包围住将军府。

  叶十一径直奔回房中,孟平躺在他床上,鸠占鹊巢,呼呼大睡。

  “狗东西。”叶十一抬脚踹他身上:“还不赶紧跑?北衙的人来抓你了!”

  爬上院墙回头,月晖乍亮,便瞧见阴影处无意露出一脚的影卫。难怪陈明要亲自送他回来。

  李固放了他,不代表放了孟平。

  孟平鼻涕泡一下破了,啪的一声,猝然惊醒。“十一?”他揉揉眼睛:“我没看错吧,你回来了?”

  “陈明送我回来的。”

  “操。”孟平跳起来:“我完了。”他说。

  叶十一点头:“现在跑,还有一线生机。”

  孟平盯着他瞅了半天,憨憨疑惑:“你行刺陛下,我们都以为你不能活着回来了。”

  “我没有行刺他。”无力辩解。

  孟平嘿嘿一笑,躺平得非常快,摔回被窝打哈欠:“说明陛下还是清醒的,不会滥杀无辜。”

  叶十一感觉不太对劲:“所以?”

  孟平伸出一根手指头,摇头晃脑振振有词:“我是冤枉的,陛下定然明察秋毫。”

  “……”

  孟平在他床上三百六十度旋转打滚:“逃跑好累,还是将军府舒服,有吃有喝又又住,你们家厨子手艺真好。你娘也很好。”

  叶十一脸色微变,孟平急忙解释:“我没有当你爹的意思。”

  “……进天牢可就没了。”叶十一幽幽提醒他。

  孟平不扑腾了,静静地躺在那儿,傻大个不知在想什么。叶十一退回竹榻坐下。

  半晌,孟平扭头直直看著他:“十一。”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仔细看,什么也没有。

  孟平说:“我阿爷死了。”

  叶十一深吸口气:“你们孟家就剩你一个。”

  “是啊。”孟平望天:“没有死在疆场,死在陛下手中。”

  “你送送我吧。”孟平坐起来:“最后一程。”

  “为什么不跑?”

  “跑累了。”

  “放屁。”

  孟平总是一副憨厚老实模样,抓着后脑勺,乐天派嘿嘿干笑:“我和阿爷犯了错,得认。”

  若非他们失误,也不会平白无故死那么多人。

  战场上,一刻都马虎不得。

  “这些天我也在想。”孟平的草履虫脑子,只能想出这么多:“我要是跑了,陛下一定拿你兴师问罪。”

  “我都听说了,你是为我求情,顶撞陛下,才被罚的。”孟平认真地注视他:“十一,我拖累你了。”

  叶十一沉默地看他。

  “孟家不只有逃兵。还有敢作敢当的血性儿郎。”

  “逃避这么久,不应该。”

  “我的错,自己来担。”

  叶十一拉开叶府大门,火把齐刷刷照亮夜空。

  陈明腰佩玉赐宝剑,负手立于屋檐下,循声回头,恭敬作揖:“将军。”

  叶十一看了他一眼,神色寡淡,转身让开。

  孟平两腿控制不住地发软,拉了拉叶十一衣袖:“那、那我走了。”

  “来年我定去你坟上祭酒。”将军说得干脆,嗤笑一声:“我还有来年的话。”

  孟平说:“这个不好笑。”

  叶十一怒气涌上来,抬脚踹他小腿上,啐骂:“滚!”说罢转身回府,一气摔上门,把厚重府门摔得震天响。

  陈明看看紧闭门扉,再望向恐惧不加掩饰的孟平。

  孟大少硬气了不到一刻钟,飞快扒回将军府大门,痛哭流涕:“十一,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十一,”他边哭边嚎,“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们老孟家三代单传,呜呜呜呜我——”

  剩下的话没哭完,给北衙的人无情拖走。

  孟平关进天牢。

  李固那里,也没消息了。

  这很正常。大明宫里的圣人做什么,哪儿轮得到他们打听。

  叶十一无意打听,他回了家,叶夫人欢天喜地,做饭烧菜,嘘寒问暖,看他全须全尾,操劳的慈母稍稍放下心。

  魏公不再亲自来送汤药,遣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小太监胆小,一进将军府便哆嗦,看到后院里刀枪架子上那帮见血封喉的兵器,更是抖成了筛糠。

  叶十一不练剑了,小太监战战兢兢把汤药送上来。叶小将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陛下怎么说?”

  小太监答:“臣…臣见不着陛下。”他远未爬到可以服侍圣人身边的位置,咽口唾沫:“是魏公送的,说小将军喝不喝都随意。”

  叶十一把药倒掉,瓷碗扔回他怀中,换了长弓,羽箭破空,嗖地一声,穿破檐下滴落的水珠。

  剔透的珠子,四分五裂。

  “魏公还说…”小太监垂眉耷眼:“陛下近来犯头疼。小鱼相公奏曲可得松解。他便将小郎君留下,在蓬莱殿里专为陛下奏琴。”

  叶十一呼口气:“哦。”

  “陈统领也托臣代话。”小太监硬着头皮道:“就一句。”

  小太监抬眼,小心翼翼看他,将军侧颜冷冽,不知喜怒。

  和圣人,竟有那么几分相似。

  “孟平死不了。陛下说,不杀他。”

  “将军求情,免去一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去皇陵守墓,直至老死。”

  叶十一的箭扎进靶心,小太监看得心惊胆战。那靶子仿佛某个人喉头。

  叶将军终于开了口:“这不是一句话。”

  小太监哆嗦。

  “这是三句话。”他说。

  小太监嘿嘿干笑,转身往外走,退至门边,蓦地回头:“将军。”

  叶十一头也没回:“怎么。”

  小太监大着胆子:“臣也有话。”

  “……”

  “陛下…陛下他…像是病了。总头疼,连徐太医都看不出所以然。”小太监话里有话:“将军您瞧,陛下那么健壮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