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门沉寂了多年的一口大钟敲响了,迷蒙了一个清晨的寒雾随着古旧的青铜钟声而渐渐消散。雾气沉入了水中,浅灰色的云朦胧了一轮金红的日头,光线像是被粘滞住一般被阻隔在浩渺的虚空中,透不出丝毫。
风自远方的青峰浩荡地呼啸而来,携来一两分松露草木的芬芳,卷起凌天正门前弟子们深湛的衣襟。
正门前不复往日的空旷,四座以术法搭铸而成的百尺高楼各自坐落于东南西北四处,严丝合缝地环住了一块偌大的方形石板空地。
凌天掌门立于正门正中,淡淡地环视周围四座楼前的凌天弟子。
掌门今年将将四十出头,正值壮盛之年。他身着一身素色道服,青银相间的杂发被一只樟木簪子固为一束,庄重非常。
肃穆庄重的眼神扫过,全门上下弟子都恭敬地行了一礼,十指抱拳略略弯腰:“掌门晨安。”
清朗的众音响过,击碎了清晨仅留的一点懒倦。
正中肃立的掌门面容柔和起来,嘴角微微勾起,牵扯出几丝沧桑的褶皱:“诸位弟子晨安,都请入座!”
话音落,下方抱拳作揖的蓝衣弟子小辈们按照定好的规划,有条不紊地移动起来。
无数深湛的人影汇为一股徐徐涌动的潮流,有序灌入了四栋高耸入云的楼阁。
楼中密排着木制的椅子,每三只椅子中设一桌,桌上陈列着早春的茶水以及果脯等物,其中还特别放置一小箱,里头装了门内止血接骨的药物,想来是为方便上场比试弟子宴后简单疗伤。
辞锦侧着身进了南楼,抢先占了一处绝佳的位子看武宴。 正是二楼的一处靠窗的雅座,没有枝叶的遮拦下,视野显得极为清楚。
忽而,窗外有风一动,夹着冰冷的竹叶气息。辞锦转头,恰恰看见凌空跃入楼中的溯墨殇,深湛的道服微微一闪,来人捡了个座子,正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呆呆凝视着楼外汹涌的人流。
“掌门看见你了么?”辞锦闭上大张的嘴,若无其事地倒了杯茶,浅浅咽下。
“该是未曾。徒弟跃上楼的速度极快,他不会注意。”溯墨殇淡淡回道。
料峭的春风迎面而来,拂起了溯墨殇鬓边的发丝。她的眼眸空洞,仿若忽然坠入了时光的溯流之中,被深深流水所浸。
木制的桌上一张纸条被茶壶压着,墨迹犹新,上头以凌厉的小楷写着一个九字。
辞锦伸了伸头,乐了:“哟,第九个参场比试?”
一旁的女子被惊动,唔了一声把凌墨剑平放在桌上,淡淡开口:“章浅凌,出来吧。”
章浅凌得了命令便也不再客气。
只见桌上的剑隐隐透出几片影子,像是被浓墨铺洒开一般。影子渐渐蔓延至一空地,凝聚成一个人形。
“比试开始了?”
“尚未开始,但,开始与否又与你有何干系?”
溯墨殇捧起一杯清茶,抚摸着杯上勾画的远山轮廓,不甚在意的样子。
“第九名出武宴。”她淡淡开口,从怀里摸出一只用油纸包着的鸡腿,扔给了章浅凌:“知道你今早未曾饮食,来时路上为你买的。”
章浅凌接下那只鸡腿,拆开油纸细细一嗅,那腿儿原是以蜜汁和着肉油在火上烤制而成,因着被溯墨殇一直小心藏在怀里,余热未散,是以香气扑鼻缠住了饥肠辘辘的章浅凌。
他欢喜得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忙大口嚼了几口,一边还不忘夸赞主厨手艺好。
溯墨殇还待回嘴嘲几句却听得一声巨鼓响,咚咚数声将她的目光拉回道台上。
却见那掌门人手执一柄重锤,发狠敲击那面挺立在台旁的巨鼓。鼓面振振有声,一时整个台面像是被雷电劈过一般,遍地半空皆是轰隆隆的雷声。
“武宴开始!请第一场比试的弟子速速来到场中切磋武艺!”
一声嘹亮的浑厚嗓音冲去了云霄,将还在闲谈的众弟子喊回。
没有一丝声音与前兆,台上就这么忽而地闪出了两道身影。
辞锦探出头来望去,看清楚底细后不甚在意地啧啧了数声——那两人原只是施展了本门里的轻功,到了熟练之处便也足步身影无踪。二人中一人是北苑老儿的关门弟子小青,另一人则是去岁新来门派的勾花峰新晋男弟子董云。
孰高孰下,已见分晓了。
没有出乎辞锦的意料,在五招内小青便使出北苑里的北鱼转儿,将那新晋的初生牛犊打得落花流水。
仅仅在电光火石之间结果已见得分晓。
那新晋弟子不免耷拉着脑袋,讪讪地步回原路。
北苑的小青自然难藏骄傲之气,当即一个转身向四面拱了拱拳,道了声承让便转回了楼中候场。
南楼上吃茶的辞锦哟了一声,遥遥望着带笑上楼的小青:“小青蛇回来了?”
她朗声道,一座楼里的弟子们都听见了辞锦的笑语,都不由得吃吃笑起来。
小青刚泛起的笑意逐渐凝固,她板着脸向几个北苑的女弟子嚷道:“哎,你们那几个!若是此次武宴输给了那重雾峰的溯墨殇,我拿你们是问!”
说罢,她朝那几个女弟子使了个眼色。
一旁的北苑女弟子起身倒了一壶茶给小青:“师姐不必忧虑,那重雾峰的溯墨殇作为前归云少主,可是谦虚得紧呢!前番几场武宴,她都直接认输了。”
辞锦将牙咬的嘎吱作响,刚要将怒气发作,溯墨殇便面无表情地压住了她:“师父息怒,徒弟此次绝不会给重雾峰,归云山庄丢颜面。”
她淡淡说完一句,神情没有半分变动,仍旧是往常那般的冷漠,仿佛那容貌便是用冰雪封冻住了一般,千古未曾变化。
小青见溯墨殇仍旧是往常的模样,不由暗暗动怒。从来便是如此,溯墨殇似乎永远都是那般无所挂念的模样,似乎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她的怒气,像是失却了哀喜一般的木头人儿。
次次她奋力去惹她不快就是想看她溯墨殇到底能忍到何时,但眼前这个冰冷的女子似乎永远都没有底线一般,总是假惺惺地原谅了每个人,自己赢得了一片好名声。
她欲想心头欲是不快,低头瞧见北苑女弟子递给自己的温茶,忽而执起那盏茶水向溯墨殇掷去。
茶壶来势迅疾,滚烫的茶水以从壶中漏出些许,极快地烫过一旁的气流,向溯墨殇击来。
但溯墨殇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茶水飞来,似乎并丝毫未曾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谁也不知,她已早早在周身布下了拦物结,让淡红的内气包裹自己周身一尺,护住了自己。
一直安静坐着的章浅凌忽而放下手中吃了一般的鸡腿,将玄色衣袖一挥,茶壶顺着来路飞回。他冷眼看着花容失色的小青,俊脸上蕴出一团密集的乌云:“谁准你伤她?”
茶壶比来势还要迅猛,几乎在半空中幻化为一片朦胧的影子。小青呆呆地在原地站着,围绕她的北苑弟子早已闪开。
忽而,一袭白衣却挡在了小青身前,为她挥去飞来的滚烫茶水,结束了一场闹剧。
茶水落地,溅起滴滴腾着热气的水滴,瓷壶崩裂开来,已被摔成星点凌厉的碎片。
溯墨殇抬眼去瞧那人,看到了一双幽邃温和的眼眸。她心中一动,极力按下如潮水般涌起的回忆,低头,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继续去饮手中的那盏余茶。
这套举动,她已暗自练过千遍万遍。以为自己早已将淡漠冷清的模样练得淋漓尽致,以为自己的一颗心不再为旁人所雀跃,却不料在他面前仍是有些许生疏。
“小青见过流磐门少主。”小青抱拳施礼,偷眼瞧了瞧那人的面容,见他是旧时的俊雅,脸面上泛起了丝丝绯红。
小青遥遥记得,十年前,在溯墨殇进凌天门后不久。
年幼的顾尚渊便常常带着流磐门一众随从临访凌天门。他总是在正门与掌门人见礼,显出一副谦恭的模样,在得到掌门首肯下,在凌天门四处游赏。
顾尚渊在某个角落的拐角处撇下一干流磐门随从消失,最后又于夕阳将落之时重新归回于凌天门正门,乘上一座富丽的马车随着流磐门一众随从迤逦而行,最终消逝在一抹如血的残阳里。
他的行踪永远是如此神秘,宛如天边那琢磨不透的流云,飘忽而美丽。
“姑娘不必多礼。”顾尚渊虚扶了小青一把,声音犹如一泓初春的泉水,温柔而清澈。
小青的神识被唤回,她忙打乱了纷飞的思绪,红着脸快步走回一边的座子上。
顾尚渊将要挥散随同的一众人,却见他们未有一点动作,依旧是有序地站在自己身后,他无奈地笑笑:“爹还是不放心呵。”
他只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轻敲着左手手掌。转身朝着溯墨殇行去。
而章浅凌亦抬步向着顾尚渊缓缓行去,语声不似平常随意懒散,而是寒了数分,像是刚从冰雪里捞出来一般:“你便是顾尚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