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衍听到这话,舒了一口气,却又提起一颗心,记……不住人?他疑惑地看向谢湛,在他的注视下,谢湛的嘴角勾出一丝略微苦涩且无奈的笑。

  “罢了,你随我来。”谢湛大步走出,背部似乎佝偻了一点。

  宽大的庭院里,花木已经随着季节凋零,青石板一路蜿蜒延伸,直通向一间屋子,两人沉默地走着,越走,陆安衍越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欲望,他怕,心中无端地涌起一股恐慌。

  “见过老爷。”一阵喑哑的声音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惠娘啊,今天阿舒怎么样了?”谢湛挥了挥手,示意惠娘起身。

  “回老爷,今天夫人心情不错,刚刚正在抄写佛经。”这是一个严肃的中年妇女,容长脸,眉间的褶子很深,想来经常紧皱眉头,回话也是一板一眼的。

  陆安衍看着眼前的女子,那严肃的脸庞,只觉得亲切,他上前一步,局促不安地道:“惠姑姑……”

  这一声惠姑姑,让惠娘迅速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直瞅着眼前的青年,眼中闪出泪花,颤着身子,摸到青年冰凉的手,带着哭腔道:“衍少爷回来啦!”

  陆安衍哽着嗓子,点了点头,“嗯,我……回来了。”

  “快,跟姑姑进去看看夫人,夫人要是看到你,一定很……”惠娘拉着陆安衍的手就打算进屋,完全忽视了站至一旁的谢湛,话语间满是喜意,在进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夹杂着欢喜的话语戛然而止。

  “惠姑姑……”陆安衍看着惠娘骤然变幻的脸色,心中的不安不断扩散。

  “衍少爷,夫人……夫人现在……”惠娘的话还没说完,房门便被打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妇人,简朴的发饰,淡紫色的裙袄,面容和他的母亲肖似,却苍老了不少,两鬓微白。

  “老爷来了啊,怎么都站在门外?”谢老夫人开口的时候,陆安衍便察觉到不对劲,她好像不认识自己,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下一刻,谢老夫人继续道,“这是谁家的哥儿,长得真俊。”

  谢湛上前一步,拉住走过来的夫人,“阿舒,我们进去再说。”

  陆安衍注视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外祖母,心口堵得慌,“惠姑姑,外婆这是……”

  惠娘沉默片刻,低低地道:“衍少爷,当年那……之后,夫人意识不清了一年,后来忽然就好了,但是,她只记得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未出阁,其余的事都记不清了,甚至记不起生了小少爷……太医说,夫人这是刺激太大,封闭自我。如果强行唤醒,怕是夫人的身体会受不住……老爷不愿刺激夫人,说是忘了也好,大家伙就都瞒得死死的,哄着夫人说大小姐外出远游……二小姐时不时地会回来配合着骗一骗,至于小少爷,老爷对夫人说是新收的弟子……好在夫人的记性不是很好,倒是也瞒了这么多年过来……所以,待会儿,衍少爷你话语间注意一点,别露馅了……”

  陆安衍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往事如潮水般涌过,心口钝钝的,他已经察觉不出疼痛,只是有什么更撕心裂肺的东西,在身上极快地剥离。半晌之后,他才用尽浑身力气一般,咬牙回道:“好的,多谢惠姑姑。”

  惠娘整了整衣裳,领着陆安衍进了屋。屋子里很温暖,清清雅雅的梅花香,小榻上谢老将军扶着谢老夫人,笑吟吟地在絮絮叨叨些什么……

  陆安衍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惠娘沏了一杯茶,放置在桌上,“衍少爷,这是今年新制的碧螺春,尝尝看,姑姑的手艺不知还合不合你的口味了。”

  陆安衍牵强地笑了笑,他哪还有什么口味,在边关,风餐露饮,有时就是吃两口雪解解渴,新制的碧螺春……他连陈年旧茶都不经常喝到……他也没说什么,低头抿了两口,笑着对惠娘,道:“惠姑姑的手艺更加好了,这茶,香得很!”

  谢老夫人默默看着他,慈爱地道:“老爷,这是哪家的俊小子?这年龄看着挺适合我们家的大姐儿。”

  陆安衍有点僵硬地挺直背,看到谢湛掩饰性地眨了眨眼,会意地笑道:“见过夫人,小子陆安衍。”

  “好孩子,留下来吃个饭,可有什么喜欢吃的?”谢老夫人笑得两眼弯弯,转过头拍了拍谢老将军的手,“这孩子,我觉得好眼熟,看着心中就欢喜,今儿我要亲自下厨做两道菜,你好好招待着。”

  也不待谢老将军回话,就自顾自得站起身,忽然又回头问道:“老爷,大姐儿呢?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大姐儿了……”

  谢湛笑着接口:“阿舒,你忘了呀,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大姐儿跟着师傅去远游啦,没这么早回来。对了,你不是说要下厨做两道菜么?我们都等着呢?”

  “哦哦,这样啊……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大姐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谢老夫人有点精神恍惚地摇了摇头,“做菜……对对对……我要露两手……”

  “夫人,我来给你打打下手。”惠娘扶着谢老夫人出了门。

  陆安衍沉默地看着谢老夫人恍恍惚惚地跟着惠娘出了门,脑子里一片迷惘,“外婆她……”

  谢湛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十年来,阿舒她……一直都觉得婉婉还在,我们哄着哄着,也就这样过来了……头两年,连煜儿的面也见不得,现在好多了,就是偶尔会有点精神恍惚……”

  陆安衍沉默良久,袖中的手早就紧握成拳,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早在十年前,他就该明白了……

  是他太想当然,总是自欺欺人。

  “安衍,今晚陪外公好好喝一杯。”

  “好。”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嘴角都勾出一丝略淡的微笑,带着些许心酸。

  等到满桌子的珍馐菜肴都上来以后,陆安衍发现自己压根就吃不下。桌上的酒壶提起,将两只酒杯都斟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屋子里。

  “来,安衍,咱们爷孙喝一杯。”谢老将军笑着抬了抬手。陆安衍没有多言,举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

  “外公,请。”说着陆安衍又接连倒了几杯,皆是一杯到底,一股辛辣从喉间滑下,他举手掩唇,不住地咳着。

  谢湛抬手挡住陆安衍继续举杯饮酒的手,“吃点菜,”拾起手边的木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陆安衍的碗筷,“尝尝,你最喜欢的松鼠桂鱼。”

  陆安衍眉目一动,伸出筷子夹住滑嫩的鱼片,慢慢放进口中,酸而微甜的滋味从记忆深处海啸般席卷而来,带着刺痛的酸楚。

  这是娘亲的拿手好菜,从外祖母手上学来的,也是曾经他最爱的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