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谓我何求>第59章 赵瘟

  刘丽龄早产,赵瘟在她的腹中还不满八个月就出来了。因为是早产儿,赵瑥出生的时候身体不好,全靠药材吊着一条命,花了赵壶不少银两。

  因此,给这个孩子取名的时候,赵壶道:“才出来这么点时间,就花了我这么多银两,真是晦气,就叫赵瘟吧,像瘟疫一样,惹人烦。”

  刘丽龄道:“瘟……这多难听啊?”

  赵壶道:“你懂什么?贱名好养。隔壁家的孩子还叫贱狗,我儿叫瘟疫怎么了?”

  刘丽龄还是觉得不好:“可是……”

  赵壶暴躁地打断了妻子:“没有可是,他就是赵瘟,他只能是赵瘟。”

  刘丽龄不再说什么,现在孩子还那么小,赵瘟就赵瘟吧,等以后他长大了,觉得名字不妥的话,再去改吧。

  刘丽龄与赵壶相识的时候,赵壶还是个英俊风流的公子,赵家虽然算不上富甲一方,可也是富贵人家。而刘丽龄虽然是青石镇上最好看的姑娘,但是家里没几个钱,所以赵壶请人上门求亲的时候,刘丽龄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嫁给谁,对于刘丽龄来说,是不重要的。她忍受贫穷忍了许多年,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立志只嫁有钱人。赵壶有钱,长得还好看,刘丽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丽龄生下赵瘟之后,身材便走样了,从前的她弱柳扶风,生孩子后却腰粗如桶。赵壶渐渐失去了对刘丽龄的兴趣,但他不想休掉刘丽龄,刘丽龄是贤惠的,温顺的,可以掌控的。他也不纳妾,就到外面寻花问柳。

  刘丽龄知道,可刘丽龄不说也不问,任由他去。有钱的男人,谁不是这样的?刘丽龄继续忍耐,她到了另一个家中,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从忍受贫穷到忍受丈夫的不忠罢了。

  而小赵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慢慢学会了说话和走路,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银子”,因为刘丽龄总是在他的耳边说:“你以后长大了要多赚银子,让娘过上富贵的生活,你爹靠不住,娘只能靠你了。你不要学你爹,你爹只会花银子,不会赚银子……”

  他学走路的时候,刘丽龄坐在屋里绣花,她没有拿针的天赋,绣得不好,但她想好好练习,勤能补拙,练好了之后,说不定绣出来的东西也能拿去换银子了。

  赵瘟摔倒了,趴在地上嗷嗷大哭。可刘丽龄只是看一眼,就没有理会儿子了。她心想,学走路怎么能不摔倒,摔倒了,就要学会自己爬起来。每个人都是这样摔过来的,这没什么。

  赵瘟哭了几回,都没人管他。之后,他再摔倒的时候,就不哭了,而是自己撑着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从娘亲身上学会的第一个品质,不知道是忍耐,还是冷漠。

  摔得多了,慢慢也走得像模像样了。赵壶回家的时候,看见赵瘟能好好走路了,只是“哟”了一声,如此罢了。

  赵家原本还有两三个下人,但赵壶近日花钱越来越多,他想着得省点银两。怎么省?自然不能省掉欢乐,于是遣散了下人,让刘丽龄承担起所有的家务。刘丽龄能说什么呢?不就是扫扫地,做做饭,洗洗衣服,掸掸灰尘吗?这没什么。

  但家务分散了刘丽龄更多的时间,赵瘟去找刘丽龄的时候,刘丽龄都不耐烦地让他自己玩去。久而久之,赵瘟便不去找娘亲了,他自己坐在门前跟蚂蚁玩,他跟蚂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话。

  就是想说话,但是没人陪他说话。他仿佛是这个家庭的累赘,爹不喜欢他,娘也不喜欢他。他只能跟蚂蚁说话,可说久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因为蚂蚁不会说话,不能给他任何的回应。

  三岁的赵瘟将手指竖在地上,让蚂蚁顺着自己的手指向上爬,有两只蚂蚁爬上来了,赵瘟觉得痒痒的。他摊平手心,有两条生命掌握在了自己手上,赵瘟觉得很奇妙。可没等他琢磨出来更加深刻的滋味,刘丽龄一盆水泼了过来,道:“别玩蚂蚁,脏死了。”

  赵瘟再低头,只见满地湿漉漉,水光粼粼,哪里还有蚂蚁的身影?

  刘丽龄想让赵瘟早点上学,她跟赵壶提起这件事。赵壶却说:“这么小的年纪,上什么学?”

  “他在家里也无事可做。”刘丽龄道,“还不如早些去学堂,比别的孩子学快一些。”

  她想的是,快点学完,就能快点成才,然后就可以赚钱养家了。可赵壶觉得,自己有了个儿子,已经对得起死去的列祖列宗,至于这孩子以后能做什么,那就与他没多大的关系了。反正,比起儿子,还是钱财在手更让人安心。

  上学堂,又要花费一笔银两。赵壶不乐意,随口敷衍了几句,这事就拖下来了。拖着拖着,也就不了了之。

  刘丽龄恨不得自己教赵瘟读书,可她从未上过学,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教赵瘟?无奈,刘丽龄只能带着赵瘟做家务,她教赵瘟生火做饭,教赵瘟劈柴洗衣,赵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学得很快。刘丽龄见他学会了,便将家务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自己落得一身轻松,也好。

  五岁的赵瘟不懂,他不怎么接触外界,也没有正常的人来教他道理。他还以为,每个人的爹娘将孩子生下来,都是为了让孩子做家务。他不是个懒惰的人,不觉得做家务有什么不好,可偶尔累了的时候,他也想着,等十年之后,他也要赶紧娶一个媳妇,生一个孩子,将家务的重担传到孩子的手上。

  然后他就像刘丽龄那样,成日坐在屋檐下发呆,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直到老去,直到死去。这样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个时候的赵瘟还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先老去,再死去的。是他的父亲赵壶,用自己的生命教会了赵瘟这件事。

  在赵瘟六岁那年,赵壶迷上了赌钱。他的运气不错,赚的总比输的多,有的日子钱赢得多了,赵壶很高兴,回家之后看赵瘟也多了几分怜爱,会抱着他说说话。可这微薄的爱意却让赵瘟感到不适,他两条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却不敢挣脱父亲的怀抱。

  因为刘丽龄害怕赵壶,而赵瘟是被刘丽龄带大的,对赵壶不可能毫无畏惧。

  不过赵瘟还是喜欢赵壶赢钱,因为赵壶赢钱之后,会去酒楼买一堆好吃的。赵瘟不喜欢父亲的怀抱,但喜欢平日里吃不到的“山珍海味”,其实赵壶买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些寻常的鸡鸭鱼肉,但在赵瘟看来,那就是山珍海味。

  而刘丽龄比赵瘟还要害怕,连吃肉都没有了滋味。她曾委婉地劝赵壶,不要赌了,那些家产省着点花,他们这辈子也能衣食无忧。

  可赵壶觉得,刘丽龄这是害怕自己赢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上的银两越来越多,然后便会休掉她,另娶美人。他以为自己猜透了刘丽龄的心思,不屑道:“你别管我。”

  刘丽龄哪里管得动赵壶,她花的都是赵壶的银两,赵壶让她别管,她就只能紧紧地闭上嘴。

  赌钱有风险,赵壶不是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是幸运儿。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底气,就是这样的迷信,让赵壶赌输了之后仍不收手,势要翻身。

  滚雪球那样,赵壶欠下了越来越多的银两,他输光了家产,依旧不知死活,借钱继续赌,想着一定要东山再起。他不回家了,日日夜夜都在赌坊,吃饭的时候,赵瘟看着空掉的位置,问:“娘,爹又不回来了吗?”

  刘丽龄满面忧愁,她哪里知道赵壶什么时候回来。可她知道,赵壶再没用,也是这头家的顶头柱,如果赵壶垮了,他们孤儿寡母应该怎么办呢?

  她的担忧没过多久便灵验了,赵壶因为欠债不还,被债主砍了头,赵壶的头颅被扔进了赵家,咕噜噜地滚到了赵瘟的脚边,赵瘟低头,看见父亲圆睁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他害怕地后退一步,想要躲在刘丽龄的身后。

  而刘丽龄在做什么?

  她在哀求债主,给他们母子俩一条活路,不要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走。

  债主只是冷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赵壶借了我那么多银两,可不是一条命就能还清的。”

  刘丽龄不断磕头:“老爷,求求你了,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债主哈哈大笑,然后让人把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院子中不值钱的木桌木凳,也要让人通通砸烂。要命,要钱,还要出气,债主就是这么横行无忌。

  他们走了,刘丽龄看着满地狼藉,颓然坐在地上,赵瘟蹲下身来,将赵壶的上眼皮按下来,眼睛就合上了。

  他恨赵壶,赵壶生前没对他们多好,死了还要给他们带来一堆麻烦。赵瘟握紧拳头,愤怒盖过了恐惧和茫然,他希望赵壶来世堕入畜生道,别再做人了。

  他不配做人。

  刘丽龄摇头道:“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对赵壶没有多少的感情,并不为他的死感到悲恸,让她难过的是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便是天翻地覆了。

  刘丽龄带着赵瑥,将屋子收拾了一遍,有两张木凳只是断了一条腿,赵瘟便拿了钉子和铁锤,在院子中将木凳的腿接上,一张给刘丽龄,一张给自己。

  刘丽龄在衣柜的最上面,找出了一袋银两。她十分庆幸,自己在赵壶昏了头地去赌钱的时候,提前从赵壶的口袋中偷了一些银两,藏在赵壶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她和赵瘟不至于立刻沦落到去乞讨,或者饿死家中的地步。

  可银两只有这么多,再怎么省着花,也会有花光的一日。而赵瘟才六岁,刘丽龄指望不上他,也很难指望自己。她没有什么赚钱的本领,嫁人之前,她靠父亲养着,嫁人之后,她靠赵壶养着,她能做些什么?

  她看见了一条路,那是最适合她的路,可她要走那样的路,赵瘟必然就成了累赘。

  赵瘟在生火煮粥的时候,并不知道娘正在身后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毕生的命运,都会因为刘丽龄一个自私的决定,而彻底改变。

  刘丽龄做好了决定,却没有立刻下手,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完成这件事情。

  青石镇是个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的镇子,住得近一些的彼此都认识,远一些的也都听过对方的名字。刘丽龄不可能一家家地敲门,问:“你们需要孩子吗?”更加不可能请人写个告示,贴在大街上,说自己要卖孩子了。

  因为刘丽龄想不到妥善的方法,所以赵瘟暂时逃过了一劫。赵瘟觉得赵壶死后,除了桌上的菜越来越素之外,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每日起来就开始干活,干完活就发呆,发完呆就继续干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这日,一对姓方的夫妇路过青石镇,见镇子清秀幽美,便想在此地待几天,因为不想住客栈,于是敲了一户人家的门,问可不可以给钱留宿。

  天降的生意,不做白不做,刘丽龄见那是一对夫妇,应该也不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便请他们进来了。

  就这样,方短和方夫人在赵家住了下来,刘丽龄收了银两,还要负责二人的三餐。方夫人在赵家转了一圈,对刘丽龄感到好奇,问了她许多问题。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寡妇,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

  刘丽龄随口问了对方一句:“你们有孩子吗?”

  方夫人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还没有。”

  他们方才说,已经成婚四年了,怎么会还没有孩子?刘丽龄心念一动:“为何?”

  方夫人道:“……许是我的身子不大好,所以一直未能有孕。”

  刘丽龄记住了此话。

  在赵家住下来,方短夫妇二人自然也认识了赵瘟,赵瘟的眼睛长得像刘丽龄,其他地方都长得像赵壶,相貌肯定是好看的。而且他干活麻利,话又不多,能干又老实,几日下来,深得方夫人的喜爱。

  方短盯着赵瘟,目光灼热。方夫人看到了,问:“你是不是也想养个儿子?”

  “当然想。”

  “刘寡妇的日子过得很辛苦,我们买下她的儿子,她就能另寻出路了。我们也算是做了好事,对吧?”

  方夫人觉得自己是生不出孩子了,她早就想领养一个了,赵瘟年纪不大不小,脾气也很对她的胃口,她觉得很好。

  方短道:“你去和刘寡妇谈谈,我等你的好消息。”

  方夫人找到了刘丽龄,旁敲侧击,刘丽龄早有此意,一听便知道方夫人想做什么。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太好了,刘丽龄问:“你们打算出多少银两?”

  方夫人道:“这个问题,我们夫妇还没有商量。”

  刘丽龄道:“那等你们商量好了,再来找我吧。”

  方夫人回去,将刘丽龄的意思告诉方短,方短道:“顶多给二两银子,你先说一两,等刘寡妇抬价抬到二两,这事就成了。”

  刘丽龄听到“一两”,皱了皱眉:“这也太少了,儿子我养到了六岁,也不容易,起码得二两银子吧。”

  方夫人道:“好,那就二两银子。”

  这短短的谈话,决定了赵瘟此后的去处。要将赵瘟送走的前一晚,刘丽龄破天荒地买了两斤牛腩,亲自下厨,给赵瘟做了满满一道萝卜炖牛腩。

  赵瘟初时不以为意,觉得这是给方短夫妇吃的,可刘丽龄却将一锅牛腩端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吃。

  赵瘟受宠若惊,还是不敢相信:“娘,这是给我的吗?”

  刘丽龄道:“是啊,专门给你炖的,多吃些。”

  赵瘟又问了一遍:“真的是给我吃的吗?”自从赵壶死了之后,赵瘟就没有见过这么多肉了。

  刘丽龄耐心地回答:“对啊,是给你吃的。”

  赵瘟观察着刘丽龄的神色,问:“家里发财了吗?”他知道,没有银子,就不能买肉。家里突然买了这么多肉,莫不是发财了?可刘丽龄成日坐在家里,去哪里赚钱,难道银子会白白从天上掉下来吗?

  刘丽龄只对赵瘟笑了笑:“别问那么多,吃吧。”

  赵瘟也只能压下心头的疑惑,慢慢地吃起了牛腩,牛腩炖得软烂,入口即化,是很好吃的。赵瘟吃着吃着,渐渐放下心来,想娘亲可能也察觉到亏待了自己,所以想要弥补罢了。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顿饭,发觉他猜对了一半,没有猜对另一半。

  刘丽龄确实是在弥补,可弥补之后,她就彻底不要赵瘟了。赵瘟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愿不吃那顿牛腩,他讨厌爱中掺杂着算计,欢喜里掺杂着悔恨。刘丽龄用二两银子卖了他,直接送他走便是,何须为了让自己心安,而惺惺作态,让人作呕。

  翌日,刘丽龄一早就出门买菜了。赵瘟昨夜吃下牛腩的时候,同时喝下了让人昏睡的草药,他在沉沉的睡梦中,坐上离开青石镇的马车。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在颠簸的马车之中,旁边坐着的是方短夫妇。

  马车就这么大,刘丽龄不在这里,赵瘟的心直往下坠:“我娘呢……”

  方夫人道:“你娘将你卖给我们了,小瘟啊,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不,不,不……”赵瘟脚步一动,便想往外跑,方短眼疾手快,将赵瘟抱在怀里,赵瘟大喊一声:“放开我!”

  方短没有理会他。

  风吹过来,掀起了马车一线帘子,赵瘟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竟是下雪了。他挣扎不得,情难自禁,流下了两行眼泪。

  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赵瘟像是千万片雪花中的一片,随风飘舞,身不由己。

  他这辈子再也没吃过萝卜炖牛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