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胜·情深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她握着弓的手稍稍有些紧绷。

  这时,却听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在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为难她,便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青离此刻早已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些旁观者的心开始放松了下来,纷纷想,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大汗,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这汉人女子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还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时,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略略勾起。

  弓弦响了!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首领的脑袋直扑过去。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堪堪擦过,可人们的心才放一下,立即又被揪紧——它居然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得躲,因为他被前面的达延挡住了视线。

  跟他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过了许久,莫日根却没听到任何惨叫。他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到这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了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来。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小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给达延磕了三个头,又给她磕了一个,每个都深深按到地下。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跟着下马行礼,对可汗的礼颂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不动了片刻,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令她生气的家伙,这一刻怎么一下子帅到了不行!想来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么?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了她能够这样放肆的机会。于是,她也在马上深深地俯首,第一次,向这位草原的帝王低头。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肩被紧紧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用蒙语昂首昭告天下:“你们再不要胡思乱想,她绝对就是我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相信她就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倒是青离后来知道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时,心里极不好受,仿佛骗了他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般。

  当即,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而余下的一半,则保持着沉默,但没有像第一次会议时那般激烈地反对……

  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钎上,在火上翻转,羊肉不时滴下几滴油脂,下面的火便也贪馋似的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多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非常。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趣,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着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在蒙人中,青离完全是个聋哑人,无法之下,她只好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青离几乎就要撒腿,策划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膝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跳起跑了。

  青离看着舒舒服服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时像个英武的神明,这会儿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都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