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15章

  两根棍棒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庚回撤一步,将长棍负于身后。另一掌向前平推,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霍鸣站在他对面,双手握住长棍,摆出守势。

  长庚尚未从方才的过招中恢复气息,霍鸣又一招攻势已经袭来。

  霍鸣以棍为枪,点向长庚的左肩。这一招快而轻,但其中蕴含的力道使攻势尤为迅捷。

  长庚反手将棍移至身前,借力上挑,打歪霍鸣这一击的去势。不料霍鸣中途变招,向长庚脖颈侧面的要害劈去。

  原本坐在一旁观战的任肆杯猛地站了起来,担心长庚受伤。但霍鸣将力道拿捏得很稳,长棍在距离长庚脖颈两寸的地方顿住。

  长庚僵住身体。那一击扬起的劲风让他脖子后起了汗毛。

  霍鸣将长棍收回,对长庚抱拳行礼。长庚回过神来,也还了礼。

  拳师施樵山走进场内,收了两人对战所用的长棍,靠墙放好。

  施樵山年纪四十上下,相貌敦厚,身材宽实,穿一套米浆色的武训服。他眉眼平和,不似寻常武夫的厉荏,举止虽然和缓,但自有禅僧入定似的稳重。

  自从除夕离开皇宫后,长庚便在辽府长住下来,至今已有一个朔望了。辽公子不知与宫中主管说了什么,一直都没有人来接他回宫。此情正和长庚之意。他巴不得留在宫外,一辈子都不用回去。再者,辽府比皇宫要有意思许多。

  但是,从郢河那夜后,他下定决心要重新习武。虽然他曾在演武堂学过,但心思不在此处,学的也只是皮毛。直到经历那场迫近生死的险情后,他决定自己保护自己。

  “长庚,刚那一招,可看清了?”施樵山问道。

  长庚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变得太快,还没反应过来。”

  “霍鸣知道如何收放,因此他能中途变招,却不失劲力。但你每次出手,都是十成十的力道,不留给自己回转余地。这个毛病得改。不然,以后遇到高手,招式一眼就被别人看破了。”

  长庚对师傅行礼,道:“弟子受教了。”

  施樵山微微一笑。“你初入武门,还有得学呢。多请教他人,与霍鸣学习,每日走套拳脚,心里也要留意,懂得变通。”

  “是。”

  霍鸣走了过来,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道:“长庚,你不必心焦,打好基础才是正道,至于交手实战,不急于一时。”

  长庚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的朋友。“霍鸣,你刚那一下真是转得好极了,回去后,一定要再让我看一下。”

  霍鸣一笑,正要开口,却听站在场外的任肆杯朝这边喊道:“樵山师傅!今日的武训,算是结束了罢!他们还没来得及用早膳呢!”

  长庚脸颊一热,让师傅听见这话,他有些难为情。他别过身子,没去看任肆杯。

  施樵山对任肆杯拱拱手,道:“就来,任老弟!”

  施樵山低声对站在自己面前,十七岁的长庚说:“你的精进之速在同龄人中已是很快。但要记得,胜负在心之外,不可强求,不可执着。执念过重,与八卦掌的轻灵之境,就愈是遥远。”

  长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施樵山心中叹气。第一次见到长庚时,他就看出了这孩子眼中的执拗。对于习武,长庚比同龄人更坚定,但这也可能会让他走入歧道。拳脚既为兵刃,需有鞘以藏锋,对武者而言,这鞘就是平善守仁的内心。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施樵山这么想着,对站在不远处的任肆杯喊道:“今日的武训已经结束,有劳您来接这两孩子了!”

  任肆杯对施樵山拱手,将提来的点心盒分出一份,放在竹席上。“师傅客气,这是笑沙鸥的茶点心,给您留下一份,配茉莉龙毫喝。”

  任肆杯知道施樵山不好甜食,因此专门给他挑了一份清淡的南瓜绿茶饼。施樵山只是作揖致谢,却不多言。

  霍鸣和长庚换回常服,一路说笑着向辽府走去。他们三句不离武训,甚是投机。比试刚结束,他们的身子冒着热气,即使穿单薄的武训服,也不觉得冷。但任肆杯旧伤恢复得慢,畏寒畏风,穿的是隆冬时节才用得上的厚袄。刀客给任肆杯种下的的毒一天比一天严重,再加上游心散的副作用,他的功力已折损一半,至于能否恢复,全看命数。

  但此时,他却没心思想这些。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厚厚的油纸,层层展开,里头夹着两块金黄焦脆的糖油饼。油纸被热气熏久了,表面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先垫些,等回府了再吃正餐。”任肆杯把小食递给两个少年。

  长庚和霍鸣各取了一块。“还热乎着!”长庚语带惊喜,“霍鸣,热乎的糖油饼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霍鸣不服气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吃过我们雁南的芙蓉糕。”

  长庚用肩轻轻地撞了一下霍鸣。“你尝尝这个,保管好吃。”

  任肆杯轻笑一声,却不小心牵扯到肩伤,不由地咳嗽起来。

  长庚和霍鸣都停了动作。长庚听出任肆杯咳声里的喘音,担忧地看着他。“任大哥,你不用来接我们。你的伤还没好全,须在府上静养才是。”

  “没事……”任肆杯摆了摆手,用肘弯挡住脸,猛地咳嗽了几声。待调匀气息后,他嗓音沙哑地道:“……尤宁这药不太管用,我得让他调副新方子。”

  长庚心里一紧,刚吃进嘴里的糖油饼,似乎也没了味道。

  霍鸣道:“任大哥,‘刀’那边……有消息了么?”

  “有人在追,应该没几天了。”

  霍鸣迟疑道:“但我身上的毒,却不似你这般严重……”

  长庚担心任肆杯开口说话,又会引发咳嗽,便抢在他之前解释道:“任大哥身上还有一重毒,两者毒性相克,冲撞经脉,所以症状更重一些。”

  霍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了任肆杯出现在辽府的那天。

  那天是正月十五,家仆们点燃艾草,熏府中的四角。门客们照例在清谈厅宴聚,宴上有七彩玲珑的元宵。有人要灌长庚米酒,被霍鸣给拦住了。门客们不知道长庚是皇子,都以为他是辽公子的旁系远亲。只有霍鸣因为在除夕之夜拦下了追杀长庚的刺客,被牵扯进了这桩秘闻中,才知道长庚的身份。

  但门客们都知道长庚在辽府长跪一夜,求辽公子去救一个人的事情。不过,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却是一个谜。这件事让长庚成了辽府里的名人。似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得有这么一桩有趣的事情,不然,便愧对自己门客的身份。

  那天的晚宴,辽公子似乎心不在此处。投壶的准头也比往日要差。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宴会的愉悦气氛。霍鸣本不喜这类场合,只是养伤多日,在房中实在憋闷,只好出来透气。因此,当他看见长庚在门客间颇受欢迎,都顾不上与自己搭话时,便更觉得格格不入了。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清谈厅,也没有人察觉到他离开了。他独自在前院的园林小径间漫步。檐下的灯笼中有几盏燃尽了,因此周遭很暗。他跃上湖山石,坐在顶部的平沿上,双膝交叠而坐,撑着下巴,端详夜色里微弱的月晕。

  这还是头一次在异乡过节,不像他预料的那么孤寂。相反,辽府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热闹过了头,甚至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自己呆着。

  谈笑之声隐约从身后传来,间杂丝竹的悠吟。霍家可不是这样,那里一年到头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人们练武时挥枪的声响。

  霍鸣下意识地摩挲着掌间的伤疤。那是“刀”的刺客留下的。这道伤口起初深可见骨,大夫甚至说他的右手可能无法握枪。但是它愈合得很快,现在只留下一道蚯蚓似的黑线,横贯掌心。虽然手指屈伸时仍有痛感,但不至于到影响抓握的程度。

  再休养一阵,就可以拿枪了。他想着,蓦地看见远处的屋脊上闪过一个黑影。

  霍鸣站起身来,向那个方向望去。虽然月光昏暗,但他很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错觉。

  那影子再次出现,离这里越来越近。但霍鸣听不见从那里传来任何奔跑的足音。

  这个人影正是任肆杯。

  游心散的作用还未完全散失,但他已感到力不从心。

  重鼓要我去辽府,莫非这件事与辽公子有关?任肆杯心中满是疑窦,难道是辽公子在幕后安排了这一切,让我去追踪“刀”的下落?

  但无论如何,任肆杯已经完成了重鼓的委托,再也不欠他们什么,首要之事便是去辽府找长庚。

  他轻盈地从屋顶上跃下,面前正是阔别已久的辽府。辽府门前亮着一对灯笼,但没有看护守门。任肆杯扒上院墙,留心避开墙头砌的陶瓷碎片。

  他轻轻地落在地面上,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丝弦之声,知道是清谈厅又在宴会了,于是往那里走去。

  辽府几乎没有变化。短暂的流亡,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任肆杯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他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少年体型瘦高,通身玄黑衣裳,头发束以缁撮,面色沉静得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这个少年正是霍鸣。他一言未发,却已压下马步,摆出掌法的守备之势。

  任肆杯走得太急,此时猝然停下,气血一时涌到喉头,差点呛出血痰。他调匀真气,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有急事要见辽公子。”

  “辽公子正在宴中,不便见客。”霍鸣道。

  “麻烦小兄弟通禀一声,就说隐机山的任肆杯即可。”任肆杯咽了口带血的唾沫,朝对方一拱手。

  霍鸣见此人身无兵刃,一路疾行而来,想必是有要紧之事与辽公子商议,便收起守势,道:“足下在此稍后片刻。”

  霍鸣转身向隔院的清谈厅走去。他一走开,任肆杯便跌坐在地上。他的身体像是破了洞的瓮罐,真气从裂缝间外泄。他结跏趺坐,结禅定印,吐纳归元。

  但无奈游心散药效已尽,他收拢真气的尝试宛若以手掬水,而水悉数从指缝间流走,最后掌中空无一物。几股细小的真气在他的经脉间恣意流窜,让他感觉忽冷忽热。他紧闭双眼,试图凝神静气,但精神却难以入定。

  他如是再三,但尝试均告失败。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叫喊让他睁开了眼睛。

  “任大哥!”

  庭院的门洞口站着一个人。隔院灯笼的光从那人背后映来,任肆杯只能看见一个轮廓。那人不很高,但未戴长冠,只将头发束成一髻,用红缨带绑好。

  任肆杯想起身,但下肢已经没了力气。他只好对那人笑了笑,道:“长庚,快来扶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