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14章

  无云的天空下,涯远关矗立于两座山峰之间,腰身爬满积雪。这座关隘自一千年前便立于此处,迄今只被攻下过一次。

  箭楼的飞檐向外伸展,檐下站着一名巡防的士兵。他习惯性地保持向东方的凝视。于他而言,地平线的山脉走势早已熟稔于胸。

  因此,当雪原尽头出现人迹时,他以为那是幻觉。毕竟,敌人还远在一千多里之外。但是那支幻影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那是一支不足二十人的小队,蹒跚向边关行来。伤员被其他人搀扶着,拄枪而行。走在队伍前方的头领所佩之刀的鱼皮翡翠鞘身格外显眼。巡卒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转过头,冲在箭楼里值守的同僚喊道:“梁少崧将军回报——开城门!”

  城门由内缓缓地被拉开了,城内的人与城外的来客站在两端。城内的士兵严阵以待,将统领燕离鸿拱卫于中间。燕离鸿已年过半百,须发黑中掺白,脸颊清癯,双眼极亮。燕离鸿身后还站有一干副将。众人皆着甲胄,神情肃穆。

  守门士兵横陈长戈,将来客拦在关外。

  这一行人正是从乱战中逃出的梁少崧、秦牧川等人。他们一路从雪原腹地行来,饥寒交迫,刀伤缠身,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

  面对守城者的戒备,梁少崧神色未变。他多少已料到了这种局面,但经长途跋涉后,他们的身心都到了极限。以这种方式被迎入涯远关,难免感到心冷与忿忿。

  梁少崧解开颌下系带,将雉翎银盔卸下。他的发丝沾满了血,僵硬地垂在鬓角。他单手解开腰间的佩剑,与银盔一同递给上前的士兵。

  缺了这两样,他似乎矮小了一些。与身后的士兵一样,他们都身穿统一的山字甲,甲片淋上的血结成干褐的乌斑,披膊上布满兵刃的划痕,经雪光反射,显得沧桑破败。有些士兵甚至没了甲胄,只着贴身的棉衣御寒。

  梁少崧垂首向燕离鸿行礼,嗓音被冻得沙哑。“末将梁少崧回报……前锋之伍,在援驰吕平将军途中遇不测风雪,因而失道多日,延误军机。待暴雪稍散,却遇中冶突入之敌包围,未能成功突破。末将率小队仓皇逃出,跋涉多日,九死一生,回报涯远关,报……十六人。”

  周遭一阵倒吸冷气之声,稗将们嗡地议论起来。

  “全没了!怎么会……”

  “一千多人呐!这怎么带的兵……”

  燕离鸿睨视左右,众声顿弭。他沉声道:“具体如何,本将稍后再询。只是东部捷使今早刚到,拼死带回的消息,宁远城已经失守了。”

  梁少崧猛地抬头,似乎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吕将在落星峡遇伏击,两千士卒尽殁,吕将亦折戟沙场,”燕离鸿的语气严厉起来,“你若能及时赶至,战局或不至此。可现在……唉,纵然你在宫中遍历兵法,与实战终是云泥之别。你初战便全军覆没,于朝廷交待是小,可曾思虑过该如何抚恤阵亡士卒之亲眷?失道……这种死法,未免太不值当了一些!”

  梁少崧攥紧拳头,但神色未改半分,只是目光更沉郁了些。“末将愿领受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是自然!”燕离鸿冷冷道,“可如今敌兵已越过宁远城,正向涯远关挺进,眼下当以议兵为要!你的事,容后再谈!”

  梁少崧道:“敌兵?他们还有多远?”

  “这与殿下何干?”站在燕离鸿身后的一副将插话道,“殿下已被削职,无由探询军情机要。”

  秦牧川听对方你来我往,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不禁朝那人怒道:“你这小小稗将,岂敢口出此言?殿下即使军衔被革,仍是东宫之主,你焉能逾礼!”

  那副将只是冷哼,似乎不屑回应秦牧川。

  燕离鸿向太子身后望去,寻了一圈,蹙眉道:“太子,白陵都尉呢?”

  此言一出,梁少崧及其余诸人脸色皆是一黯。不待梁少崧开口,燕离鸿便已心知肚明。他嘴唇翕动,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仍未出口。他对两侧的卫兵摆了摆手,低声道:“收缴太子虎符,将其一行押入军牢,俟明日问审。”

  一投入牢房,秦牧川便咒骂道:“他们此举未免太过!还能教我们怎么办?兵败自杀不成!”

  牢房漆黑无窗,地表铺了稻草,近墙根处有堆发臭的麻袋,权作歇息之用。能证明这间牢房关押之人的身份的,是墙角的一处坐便器具。若是寻常牢房,会以泔水桶替代。

  狱卒将牢门关闭,便切断了唯一的光源。牢房一时寂寂,梁少崧与秦牧川相对无言。

  过了会儿,他们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勉强看得清墙壁的轮廓。牢房不足三丈见方,若直起身来,脑袋会碰到顶部。墙壁摸上去是砖砌的。

  梁少崧沉思半晌,道:“牧川,同行的负伤士卒们,也被安置在牢房中了么?”

  在秦牧川回答之前,墙角忽然传出了声音。“殿下不必挂念,燕将军会安置好他们的。”

  梁少崧一惊,这才意识到牢房里还有第三人。

  梁少崧循声望去,看见墙角隐约的人影。直到方才这个人出声,梁少崧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莫是鬼魂不成?

  “萧坚?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少崧道。

  “号子不够用了,把小的关在这里,”萧坚嘿然一笑,“的确比寻常牢房要舒适些。”

  梁少崧心中苦笑。小兵毕竟不比将领,到了这种境地也还是心无挂虑。他见萧坚在墙砖上敲敲打打,不知对方用意。但回忆起一路行程,愈发觉得萧坚不像普通士卒。

  萧坚专心聆听从墙另一端传来的回响,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回声闷重,他推测墙体厚约一尺。想从这里脱狱是不可能了,只能另寻他法。

  他转过身,对狱友道:“二位将领,既然眼前之事不可逆转,思虑过度只不过徒增烦忧。这牢房虽不比主将营帐舒适,但至少比在冰天雪地里挨冻要强多了。”

  秦牧川斜乜萧坚,道:“一芥子小兵,自然只顾眼前,怎能思虑长久之计。”

  萧坚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弟任肆杯,他刚才说的话,可真像师弟的作派啊。

  梁少崧走到萧坚身旁,也坐了下来,只是不像对方箕坐,而是跽坐。

  “别呼将领之名了,”梁少崧嗓音沙哑地说,“我们很快就不是了。”

  “燕将军的处罚还没下来,太子怎知就会落得如此结局?”萧坚道。

  “朔啸兵规最是严格,未履军令,当削职三级,罚俸一年,”梁少崧低语,“只是本王无爵位可削,不知燕将军会如何处置……罢了,想这些又有何用,不如睡上一觉。”

  “这就对了,”萧坚不禁抚掌而笑,“太子是聪明人。”

  牢房虽然阴冷,但因为过于疲惫,三人很快便沉沉入睡。狱卒送饭的响动吵醒了他们:地产的番薯干,稀粥和苞谷面饽饽。虽是糙食,但与行军途中无炊可用的绝境一对比,不啻于可口佳肴。梁少崧自小经礼训熏陶,即便饿到了极点,仍不忘饮食之仪。秦牧川和萧坚狼吞虎咽地将陶碗中的食物吃尽,仍觉饥饿。梁少崧要把自己余下的食物分给他们,但二人都没有要。

  一顿温饱后,他们恢复了少许气力。虽然三人都未负伤,但雪天长时间的跋涉,于元气损耗甚重,并非一日的休憩就能缓和过来。

  梁少崧一直沉默不语。萧坚靠坐在墙边,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默念经文,心中不作他念。

  梁少崧忽道:“萧坚,你是怎么进到军队的?”

  萧坚睁开眼睛,盯着黑暗,道:“被招募进来的。”

  “你如何进的探马营?”

  “通过选拔,自然就进得。”

  “你脚力功夫很好,是练家子?”

  “练过一些,祖传的老把式罢了。”

  过了半晌,萧坚以为梁少崧不会再说话时,又听见他道:“牧川,萧坚,等到稍后问审时,你们不要多言,此次出师不利,本王一人承担责任。”

  秦牧川道:“我身为佐将,未能及时进言,致使军情失利,逃不脱干系。”

  萧坚道:“我未能按照殿下指示探明官道,也当受责罚。”

  梁少崧失笑,道:“你们这是把脑袋往刑架上送呀。本王是太子,他们不敢处罚过重,但你们就不一样了。”

  秦牧川道:“燕将军没有处置王族的獬豸令,如果要判,需将殿下送往京城。”

  萧坚忽然站了起来,到梁少崧前单膝跪下。梁少崧一讶,正要开口,听萧坚道:“请太子擢我为近侍。”

  梁少崧眉头一蹙,萧坚疯了不成,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事?

  萧坚又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请太子擢我为近侍。”

  “……为何?”梁少崧道。

  “太子以为,自己是如何从敌人重重包围中安然而退的?”

  “萧坚!”秦牧川斥道,“当心你说话的语气!”

  梁少崧心中明亮,瞬间便想透了萧坚的问题。

  “是京城的人派你来的?谁?”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能说。”见梁少崧迟疑,他又加了一句:“请太子相信,那人绝不会加害于你。”

  萧坚此言一出,梁少崧又多了几分怀疑。但他意识到,萧坚所说的一切都能奇异地自圆其说。从白陵举荐,到拼死传回敌人情报,以及在敌人围攻时作战,一道跋涉回关,萧坚的确一直在帮助自己。说萧坚别有用心,似乎缺少证据,但要直接相信对方,却不符梁少崧谨慎的性格。

  萧坚道:“先前在营帐中,殿下曾说若我要当近侍,还要做得更多……不知,要做到何种程度?”

  梁少崧一愣,正要开口,牢外忽然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声响。随后,一道刺眼的光射了进来,三人不由地眯起眼睛。

  狱卒拖长了的声调从那边传了过来。

  “燕将军令,押太子梁少崧,秦牧川至青帐候审——”

  在他们出征的时候,青帐还是点兵之地,等归来时,帐内陈设却大不相同。原本放置点将竹签的长台,此时摊开一册士卒名录,燕离鸿坐在台后,身着玄色武将服,头戴凤翅兜鍪,是只有正式的场合才会换上的装束。

  帐口站着一列手执长戈的士兵,为的是防止犯人在问询时猝然逃跑。

  秦牧川单膝跪倒,向燕离鸿行礼,梁少崧身为太子,行相同礼节于制不符,只好僵硬地站在那里。

  朔啸是由以武立国的游牧民族开创,信奉苍鹰图腾,不似前朝有过多繁文缛节。宗传至此,军法一向严苛不改。按照传统,每一任皇帝,都需有少年军戎的经历,磨练心性,以免重蹈前朝哀帝沉迷艳词,武治荒废,以致亡国的覆辙。

  梁少崧虽为太子,但从小便受演武堂的规训,习刀剑马术,视燕离鸿大将军为武德国士。此番出师不利,梁少崧身为将领,要担负全责。而问责之人却是燕离鸿。一想到这,梁少崧的脸颊便是一阵灼烧。

  他站在营帐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燕离鸿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子,匆忙将你下狱,是军法所定。战事无常,能力挽狂澜者,世间也算罕见。你们出军失利,其中必有种种曲折,这次提审,务要悉数告知于本将,以全审判之衡正。”

  梁少崧行过一礼后,将自出拔之日起的行军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其间略去人员、物资折损等细节,只着重于暴雪等关键之事,将每一日的调兵动向都说了出来。

  虽然他心中为愧疚之情所累,但思维仍然敏锐,吐辞清晰,只陈事实,不参杂个人情感。他记性本是极好,加之缜密逻辑,叙述得清晰有理。燕离鸿认真聆听,间或点头。

  梁少崧特意提到萧坚,称他处事果敢,提前发现敌军动向,警告全营。他们才能有所准备,不然怕是会全军覆没。

  听完梁少崧的叙述后,燕离鸿的神色和缓了下来。“如此说来,此役之败,全非人事所致。”

  梁少崧只是行礼,却不多言。

  燕离鸿一捻胡髯。“太子经年师从演武堂,知晓朔啸兵例。战场败北,惩治最为严重,更不用提在如此关键的战局之中。”

  梁少崧静静地等待燕离鸿的下一句话。

  燕离鸿继续道:“不过,此时前方战线吃紧,正是用兵之际。若贸然惩治将领,恐怕于士气不利。另外,涯远关建制属兵营,本无判刑之权,更不用提与王族子弟相关的大案。”

  梁少崧一抱拳,道:“此役所失,全在于本王一人领兵不当,愿负荆至京以请罪。”

  秦牧川连忙道:“末将身为辅佐,未能尽责,也应受并罚。”

  燕离鸿挥挥手。“这是自然。你与此案有连,是重要人证,需与太子一道进京受审。”

  梁少崧心中一动,忽道:“禀将军,首先探得敌军动向的萧坚也是重要人证,不知可否带上他?”

  燕离鸿眉头一皱,道:“探马营的那个探子?好罢,你们三人且同行。但这一路上,你们都是军囚,需听从押运之人的命令。此时通往东部的官道已被蛮贼所阻,你们要从南部阿兰那城折向京城。限你们两时辰内打点行装,俟午食后上路。本将调派十五名士卒将押送你们至阿兰那城,从那之后,此案将委予城主管辖,他将安排马车将你们运至京城。太子,你可有疑问?”

  梁少崧面色未改,似乎早已料到此等判决。他对燕离鸿行过一礼,道:“少崧知晓,谢将军厚恩。”

  燕离鸿微微颔首,神情稍霁。在敌军围攻这座边关前,便将太子送走,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啊。若太子不曾遇到暴雪的变数,一切又将是另一种局面……

  罢了,现在思考又有何用?燕离鸿朝帐口的守卫一挥手,道:“卫兵,将人带走。”

  主院的檐下排开一列纸灯笼,照亮清谈厅的牌匾。院中昏暗,不见人影。长庚对牌匾行过一礼后,在青石板上跪了下来。

  尽管清谈厅中漆黑一片,长庚仍朗声道:“梁长庚仓促而来,失礼在先。但恳请辽公子施以援手,救我任大哥一命。长庚稽首拜谢,愿结草衔环以报。”

  他将两手相叠于地上,额头触碰手背,以示敬意。

  院中寂寂,只有寒风吹拂的声响。

  他直起身,凝视着黑暗的正厅。这次长跪,再没有邢少师在他耳边叨念礼义纲常了。只是不知道,辽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最初应激而生的热度褪去后,长庚感到了严寒。他掸去肩头的雪花,但手指已冻得没了知觉。冷风钻进他的衣领,让他一阵阵地发抖。但所有这些,与任大哥所负的伤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雪花落在长庚的睫毛上,融化成水,从他的脸颊流淌而下,濡湿了他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