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石鸿派遣到江表的来使,和赵容想象中的羯人模样大相径庭。
石琼是石鸿的第七子,却半点没有继承到传说中周王的鹰顾狼视之相,反倒肖似他出身江北的母亲,周身书卷气极浓。一身装束则是羯人特有的紧袖窄袍,与江表盛行的宽袍大袖不同,勉强营造出几分游牧民族的凌厉。
但这个最不像周王的七皇子,才是周王众多子嗣中最受宠爱的那个。
周王生性谨慎多疑,身体每况愈下后更是防贼似的提防众多子嗣,膝下九子六女,竟无一人封王袭爵,除了第七子石琼。
赵容对此不解,私下问过谢迢:“石鸿此举,不是把这个最宠爱的儿子推出去当靶子吗?再说……若是真的得宠,也该直接封他个太子当当,封个没什么实权的亲王算什么?”
谢迢回答:“石琼羽翼未丰,封他做太子,无异于让他死。未必只有得到太子的位子才叫得宠……他当这么个闲散亲王,在封地过得逍遥自在,还不用跟那群心机深沉的兄弟们勾心斗角,依臣看,石鸿倒是真心宠他这个儿子。”
赵容了然点头,踮脚亲谢迢的唇角,作为他回答问题的报酬。谢迢抱着他在御书房摆放奏折的几案上要了一次,弄得赵容那几天一看奏折就脸发烫。
石琼入殿觐见的时候,赵容坐在龙椅上困得直打瞌睡,毕竟昨日和谢迢在温泉池折腾了大半天,他强打起精神,努力睁开眼睛,让石琼免礼起身。
谢迁也在殿中,浑身散发着欲求不满的气息,身上的怨气传到赵容这里,惹得他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掩袖轻嗑了两声,暗中盘算一会要怎么避开谢迢耳目,把谢迁单独留下来,好好哄哄他的谢二哥哥。
谢迢听见他咳嗽,低声示意旁边的宫人去给陛下添个暖炉。谢迁不甘示弱,又悄悄嘱咐宫人送了件厚狐裘上去给陛下披上。
石琼不太懂江表的风俗,但见到这不似作伪的浓浓关切之情,心中默默感叹起晋室民风淳朴,朝廷君臣情深。不像他们羯人,整天打打杀杀的,抢地盘,争利益。
主要他走那么大老远的路过来,也不是为了找茬,所以说话也挺客气,该议和议和,该谈判谈判。
谢迢挂着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礼节性微笑,有条不紊地跟石琼来回试探交锋,讨价还价。
赵容围炉拥衾,在旁边时不时点头应着。
没错。
是这样。
丞相说的对。
一番商讨后,等议和书呈上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赵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吩咐宫人先给丞相送过去。
平时谢迢虽然背地里欺负他很过分,但在外一向道貌岸然,处处维护他这个皇帝的尊严,给足他面子。于是递了个眼神,又让人把议和书呈了回来。
“请陛下先过目,臣不敢僭越。”
……你僭越得还少吗。
赵容暗中嘀咕,当然不敢说出来。
谢迢仔细又查看了一遍后,朝赵容点了下头,让他安心盖上玉玺。赵容松了口气,终于要尘埃落定。
石琼这时突然开口:“陛下,本王还有一事。”
他击了一下掌,侍从抬上来几十个装饰华丽的箱子。
“本王斗胆,愿求娶贵国公主。”
“这是聘礼。”
赵容猛地站起来,眼神阴冷至极。
身上披着的厚狐裘从肩头滑落,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沉闷刺耳的摩擦声。
他顾不上这些,盯着石琼,咬牙问道,“你要娶谁?”
石琼正色,“永安公主,赵珑。”
赵容慌乱地将眼神投向谢迢求助,却瞧见谢迢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半点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他摸不透谢迢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猝不及防,抑或是……
早就知晓。
后一种可能让赵容脊背发凉,谢迢前些日子刚送来个公主伴读过来试探,现在石琼又在议和时提出求娶公主的要求。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容一字一句道:“永安今年六岁。”
“本王……”石琼顿了顿,“本王当然知道。”
“本王只是先来下聘礼,大可以等公主及笄后再成亲。况且,我朝民风如此,公主与本王不过是相差二十余岁,本王的父王和母妃差了可是三十岁有余……”
赵容只想让他滚。
立刻。马上。滚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这人表面看上去衣冠楚楚,说起话来,脑子像是被门给夹过。
石琼丝毫没有自知之明,大大方方地吩咐随从将婚书呈了上去。
赵容面无表情地接到手里,出人意料地没有发作。
只是连看都没看,就忽然偏头转向旁边的内侍,说,“孤有点冷,把暖炉挪近些。”
谢迢瞬间察觉到蹊跷,却依旧来不及阻拦。他惊出一身冷汗,拳头紧握。
“陛下不可!”
赵容没说话,睨他一眼,当着石琼的面,将婚书丢进半敞着口的雕花暖炉。
赤红的火舌狰狞地卷起色泽同样浓烈的婚书,短短数息间悉数化为灰烬。纸灰粘结成块,散发出燃着后的刺鼻气味。
石琼整个人都懵了。他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来:“这是……”
谢迢握紧手指,稳了稳心神,轻笑道:“陛下一时没抓稳,怕是要劳烦王爷再重新写一封。”
石琼匆忙点头,想赶紧顺着竿子爬下来。
“不必写了”,赵容扬着下巴,“孤不同意。”
整个大殿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回应的唯有沉默,无尽的沉默。
“陛下身体不适,此事改日再议。”谢迁打破僵局,替赵容下令散朝。
石琼得意至极。军师的主意,效果居然比他想象的还好。
毕竟江表的皇帝,最在乎的是他的女儿,而江表的丞相,最讨厌的,是别人的忤逆。
即使那人是赵容。
谢迢总是在笑。有时是真笑,有时是假笑。薄唇抿起恰如其分的弧度,秋日的原野掠过晚风,他的笑容是晚风吹不走的云,温和而永恒。
当他不笑的时候,云就散了。
赵容深吸一口气,对上谢迢不笑的脸,声音抖得厉害:
“你答应过我,珑儿……”
“烧了石琼的婚书”,谢迢垂着眼睑,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摩挲,“陛下,我可没答应过你这个。”
“烧了石琼的婚书”,谢迢垂着眼睑,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摩挲,“陛下,我可没答应过你这个。”
“陛下的胆子,最近是越来越大了。”
赵容心道不好,谢迢生起气来谁都拦不住,他心一横,一把推开谢迢,缩着脖子往谢迁怀里钻,声音凄惨无比:
“阿迁救我!”
谢迁皱眉,侧身挡在谢迢和赵容中间。赵容闭着眼缩在谢迁怀里,低着头发抖,露出柔软的后颈。
“兄长。”
谢迢不置可否,看向赵容:“请陛下不要挑战臣的耐性。”
赵容有人撑腰,胆子肥得很,才不想理他,只装听不见,环着谢迁的脖子蹭来蹭去,腻腻歪歪地咬耳朵。
“孤好累,想回寝殿睡觉,二哥哥背我回去。孤赏你……赏你陪着孤睡。”
谢迁大笑着揉他的头发,“谢陛下赏赐。”
谢迢冷眼看他:“谢迁,他犯蠢,你也跟着犯蠢?”
“他今天一时任性烧了婚书,是在当面打石鸿的脸。若是石鸿为这个最宠爱的皇子恼羞成怒——江表内里乱到什么程度,跟羯人交战能有几分胜算,你自己心里有数。”
赵容不服,“孤没想打石鸿的脸,孤只是担心珑儿……”
“臣答应过你,没人能动的了公主。”
赵容沉默片刻,低声道:“孤不信你。”
“你刚才根本就没打算拒绝石琼……”
“臣没打算答应他”,谢迢无可奈何,“陛下,您不信臣,臣也没有办法。”
赵容讨厌看到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都自有他的道理。
“信你?孤知道,孤都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珑儿!”
“你巴不得——你巴不得珑儿嫁过去,孤身边父母散尽,兄弟死绝,独女远嫁,彻彻底底变成孤家寡人,事事只能依赖着你才好!”
“等孤死了,江表门阀利益彻底平衡,自是谢丞相一人说了算。”赵容冷笑,“都不用等到那时候,这朝庭,不早就是谢丞相的一言堂了吗。等哪天丞相起了兴致,想坐坐这张龙椅,孤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容不再看他,转身趴在谢迁肩膀上,“阿迁和我回寝殿,让谢丞相自己,去处理他的朝政大事吧。”
“既然陛下非要跟臣对着干”,谢迢深吸一口气,扭头朝殿外走去,“石琼离开建康之前,陛下就好好在寝殿呆着,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这是要软禁他。
赵容震怒,拉住他的袖子,“你敢!”
“臣到底敢不敢,陛下最清楚。”
谢迢拔出佩剑,斩断赵容握住的那截衣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殿外传来谢丞相清冷的声音,“来人,带陛下回寝殿。”
“阿迁……”赵容手里抓着半截衣袖,手足无措地看向谢迁。
谢迢: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赵容: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谁动我女鹅我跟谁拼命。
谢迁:容容说的都对,兄长你走吧我们不带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