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南渡>第十二章

  谢迢的声音温柔而清冽,还携着轻微的压迫感,赵容情不自禁向后躲闪。

  “陛下当年,为什么不选臣?”

  谢家大公子八面玲珑柔似春风,浅浅地笑着唤他殿下,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冷淡而疏离,甚至让他怀疑这副皮囊不过是假象。他看不透谢迢面具下的脸,他不敢选。

  他喜欢会陪他翻墙出府到城郊打猎,一边说他蠢一边握着他的手耐心教他射箭,还会替他背锅挨罚毫无怨言的谢迁。

  可是……是他亲手将谢迁推开的。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化作无比锋利的长剑,将曾经的情谊割碎成指间流沙,待他重新握紧双拳时,已经什么也抓不住了。

  裸露着的身体不经意打了个寒颤,赵容环紧谢迢的脊背,下巴轻轻磕在他的肩上。

  “孤现在选的是你,还不够吗?”

  谢迢侧过脸吻他的头发,睫毛轻颤,声音几不可闻:“陛下选的不是我。”

  是皇位。

  心知肚明,何必说破。

  谢迢抱着他的陛下从水中出来,扯过条厚厚的狐裘把他包起来,然后娴熟地替他擦头发。

  “臣侄谢不辰,虚长公主六岁,改日臣让他过来给陛下瞧瞧,陛下若是看得过眼,可让他做公主的伴读。”

  “孤竟不知你还有这么个侄子,名字取得倒是有趣……不臣,谢不臣……”赵容脸色一僵,神情有些不自在,舌尖来回咀嚼着这几个字,“谢不臣?是哪个‘不臣’?”

  “辈分是‘不’,吉日良辰的‘辰’,”谢迢擦拭头发的动作不停,似乎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答道:“是臣堂叔谢峦家的长孙,谢家的旁支,约莫二十年前就迁到了江陵,前些日子才跟着臣弟一同来的建康。陛下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江陵谢氏旁支迁入建康这么大的事,谢迢没跟他提过,他竟一直没得到消息,赵容心中烦躁,抬头瞥了谢迢一眼,不知怎么突然尖酸刻薄起来:“谢丞相自己膝下无子,心思自是要动到旁支头上。”

  谢迢不以为意,取来木梳为他打理半干的头发。乌发又长又顺,服帖地落在肩头,发梢有很淡的香气,谢迢握在指尖,低头嗅了嗅,声音说不出的暧昧:“臣为陛下守身如玉,自然膝下无子。”

  赵容一时噎住,顺嘴道,“那谢迁又为何——”

  被谢迢夹杂着不悦的冷冽嗓音打断。

  “臣弟之事臣不得而知,还请陛下自己去问他。”

  赵容自知失言,敛住眼睑。

  原本旖旎的气氛骤然散去,谢迢不再言语,伺候他穿好衣服,便出了宫回府。

  不欢而散。

  赵容头脑发昏,琢磨了一会谢迢说的话,又见天色已近黄昏,派人把永安公主赵珑接过来一起用晚膳。

  宫人通传公主过来的时候,赵容愉悦地起身,准备从乳母手里接过女儿,抬眼却看见自家小公主和一个陌生男孩站在一起。

  少年不过十岁出头,虽未长开,却依稀能看出眉眼和谢迁有两分相似,张扬的红色衣衫耀眼,声线清脆爽朗,大着胆子仰头直视天颜。

  “谢不辰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赵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脸色极为阴郁,“未经通传,谁给你的胆子直接进来?”

  旁边的小公主睁大眼睛,软软糯糯的小手抱住她父皇的手臂,“父皇,是珑儿带他进来的。珑儿在路上遇见他,他说自己是父皇给珑儿挑的伴读,珑儿很喜欢他……”

  赵容半蹲下来,牵着女儿的小手,逐渐放软声音:“父皇知道了。”

  他又瞪了谢不辰一眼,冷笑道:“你倒是好本事。孤还没下令,还真把自己当公主的伴读了。”

  “不辰知罪,求陛下宽恕。”谢不辰极有眼色,看赵容态度不妙,低着头跪下请罪,

  赵容听见他的名字就心烦,不臣不臣,什么破名字,又不好对着个十余岁的少年撒气,他心中暗骂了谢迢两声,敷衍地摆摆手,想打发谢不辰回去。

  余光却瞥见谢不辰肩膀轻轻抽了抽,看上去——竟像是在憋笑。

  赵容不悦,“你笑什么?”

  少年憋不住心思,见皇帝问他话,迅速收敛笑意,心直口快道:“不辰只是觉得,陛下的样子,和二叔叔口中很不一样。”

  “谢迁?”赵容一愣,声音很轻,“他是怎么说的孤?”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提起,谢迁消失在他世界里的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那是他和谢迢开始的一年,也是他和谢迁缺失的一年。

  没有人料到变故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彼时谢迁同赵容大吵一架,陷入冷战,一气之下离开云川去了江陵。

  那次争吵的缘由时至今日赵容仍记得清楚。

  是云川崔家三公子崔源无意间跟他提起的一番话:

  “殿下可知道,那天谢迁喝醉了酒,说——你这一身孝服,勾得他浑身邪火,可惜是个迂腐的,守着礼法不肯让他碰,他只好同我们一起喝闷酒。”

  尖锐的匕首只能割破皮肤,恶毒的言辞却能剜开心脏。赵容打了个寒颤,脊背发凉,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心口刀剜似的发痛。

  为什么偏偏是谢迁。

  他知道崔源提起的是哪一天。

  他刚刚丧父,还在孝期,谢迁怕他闷坏,说要办个集会给他散心,结果在集会上反倒是谢迁闷头喝酒。他原本以为谢迁是心疼他,心里也不好受,没想到他最无助的时候,谢迁满脑子想着的,是怎么肏他……

  昔日耳鬓厮磨的场景不断涌入脑海,到头来,不过是他一个人捧出心来给人践踏。

  他的父亲云川王年少时爽朗多情,却固执地将一生的柔软给了他的母妃一个人。王妃裴氏性情温婉,面对这样炙热的情感,也选择用同样的方式去回馈。他们独子赵容的出生是上天赐下的厚礼。

  星河流转,赵容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世间最温柔的偏爱,却在这时永远失去了他的父王。

  那天他红着眼眶,将额头抵在谢迁胸口:“阿迁我好难受……”

  谢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拥着一件珍宝,软声细语:“你还有我。”

  而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他总是轻信于旁人。遭到背叛的惶恐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切理智,他不敢细想——也来不及去细想——谢迁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迁甚至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冷笑着看他,身上的寒意比冬日湖水中经久不化的厚厚冰层还要刺骨,生疏的称呼无声地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原来我在殿下心里,就这么不堪。”

  赵容动动嘴唇,气流摩擦声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迁兀自摔门离去,谁知这一别,便是整整一年。

  错失的时光寻不回来,那句咽回嘴边的话,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阿迁,你哄哄我,好不好。

  谢不辰厚着脸皮向天子讨了顿晚膳,朝赵珑眨眨眼睛,心安理得地蹭起饭来。小公主还是第一次跟她父皇以外的人一同用膳,兴头高涨,饭都多吃了好几口。

  “父皇,珑儿还要吃桂花酥!”

  谢不辰殷勤地拿象牙筷替赵珑夹了一块送过来,被天子狠狠瞪了回去。

  小小年纪。

  这么多心眼。

  呸。

  赵容就是再蠢,也隐约察觉出谢迢的用意,忍不住阴谋论起来。依着谢迢和谢迁的控制欲,他将来不太可能有其他子嗣,他的小公主就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谢迢送个十岁出头的谢家长孙过来给公主当伴读,朝夕共处,存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谢不辰只好将桂花酥夹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口,放下筷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和二叔叔做的味道好像。”

  赵容心底一震,抬眼看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那会儿二叔叔才到江陵不久,说要从云川接一位贵客过来,找了几十个厨子做桂花酥,都做不出他想要的味道。最后还是二叔叔亲自下的厨。天天变着法地做一大堆在家里备着,怕那位客人突然造访吃不到新鲜的。”谢不辰顿了顿,回想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情,痛苦地皱了下眉,“可最后那位客人也没有来。我连着吃了好几个月的桂花酥,二叔叔硬塞给我,腻得胃里发酸……”

  赵容缄默不语,喜欢吃桂花酥的人是他,谢迁等的人是他。

  失约的人,也是他。

  谢不辰的确吃够了桂花酥,但话虽这么说,为示尊重,他依旧硬着头皮夹起吃到发腻的桂花酥又咬了一口。赵容看他一眼,反倒觉得有趣,这算是家学渊源吗,谢家的人,别管大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在某些事上全都死要面子活受罪。

  谢不辰是,谢迁是,谢迢也是。

  “……二叔叔这人奇怪的很,明明那会还没开春,冰天雪地的,林子里一踩一个雪窝窝,连只会叫的麻雀都找不着。二叔叔非要张罗着进去打猎,说听闻江陵有毛皮厚实的雪狐,想猎一只做件大氅。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我自小在江陵长大,也没听过江陵有雪狐这种东西。”

  “不过二叔叔的骑射功夫绝对是一流,从后山的林子里出来的时候,还真猎了只通体纯白的狐狸回来,直接从耳朵射了个对穿,一点瑕疵都没有,我跑过去摸,毛软软的,就像……像空中飘着的云。嗯……还猎到了只兔子,灰色的毛,不是那种深灰,颜色浅浅的,毛也是软的。真不知道他从哪里猎来这些好东西。”

  “后来才叫可惜,二叔叔找人做好了大氅,却一把火烧掉了它,眼睛都没眨一下,说——不会来了。我心疼得要命,想把衣服抢救出来,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赵容心口发堵,执筷的手指没拿稳,“啪嗒”掉在地上。

  谢不辰吓了一跳,利索地跪到地上请罪,“是不辰失言。”

  宫人迅速重新递了双银筷上来,赵容心不在焉地接过,让谢不辰起来,半晌才道:“你还没跟孤讲,谢迁是怎么说的孤。”

  “二叔叔说,陛下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赵容道:“他真这么说?”

  谢不辰拍拍胸脯:“不辰保证。”

  就算有时候会懦弱,会犯蠢,会胡思乱想,但依旧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