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失温玫瑰>第36章 是不是特别可笑

  后来过了很多年,时温想起今天,都会产生短暂的心悸,伴随着轰响的耳鸣和无休止的恶心。

  其实今天发生的事他没什么可以回忆,在他有限的脑容量里,这一天只有感观上带来的那种痛苦让人记得住。至于逻辑、故事走向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在身体规避风险的本能之下,淡化了足以让时温崩溃的细节。

  他坐在地毯上,周边散落了一地的文件,那只录音笔变成了会咬人的怪物,被他扔了出去,远远地滚到了一个角落里。

  扔远了也没有用,那怪物已经在刚才狠狠咬过他,整个人现在都血肉模糊。

  原来方连云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所有的恩爱都是假的。

  真相已经十分完整。

  为了扳倒方连云,万重为设了一场很大的局。从协议到动心,从结婚到绑架,从流言四起到无法离婚,一切的一切,都在万重为的计划之内。

  很多不愿意深究的细节纷纷跳出来。万重为对自己舍友的漠视,对自己专业名称总是记不住,喝多酒之后在床上不加掩饰的恶劣,包括自己出事后对方的毫无厌弃,都指向背后那个真正的原因。

  ——不在意,不在乎,不爱。

  楚门的世界换成了万重为的牢笼,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这才是切肤之痛。

  万重为制造了一个恩爱假象,让所有人以为他若是在意什么,那就只有时温,以此引方连苏孤注一掷。

  原来他真是那个最便利的鱼饵。

  其实在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里,时温不是没有察觉。万重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很少表现出同理心,偶尔有些真情实感,也是浮在表层。

  但爱让他大意,让他原谅,让他失智。

  再往深了去想,这段婚姻和爱情包括万重为本人,其实一直以来都像长在深渊里的一团雾,看不清也猜不透。没人知道雾气下面的深渊有多黑多深。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那深度足以让他摔得尸骨无存。

  震动声从地毯上传来,时温伸手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那三个字仿佛兜头下来的一盆岩浆,被他烫手般扔了出去。

  时温茫然地去看书房墙上的摄像头。绿点闪烁的镜头像一只吃人的兽,虎视眈眈盯着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人。

  万重为看到了。

  走吧,快点走,离开这里!

  时温混沌的大脑中突然跳出这句话。

  对,他要离开这里。

  时温是从书房里奔逃出来的。他没有冲下楼梯,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咬着牙转身返回主卧。他所有的证件,一些珍贵的资料,都在飘窗下面的立柜里。那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放在那里的。那个立柜上也设置了指纹锁,是万重为专门买给时温用的。

  把东西胡乱塞进背包,他毫无形象可言地又冲出来。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分寸、顾及大体的时温,甚至推开了跑出来拦他的平叔。

  “阿温,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平叔急得说话声音都发抖,“刚才万先生给我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拦下你,他现在正从公司赶回来。你这是急着要去哪里,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好吗?”

  时温急促地喘着气,脸色惨白,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赶。他没站稳,从玄关台阶上摔下去,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往大门口冲。

  两个保镖从外面赶过来,互相对视一眼,堵在了时温跟前。

  平叔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时温:“你先进去,有什么事再说。这个情况,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他冲时温使眼色,有保镖守着,时温根本不可能出得去,闹得太僵了反而不好。

  平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从未见时温这样子,知道事情应该很严重,想来是和万重为有了什么矛盾。

  “你先冷静一下,阿温,好孩子,别冲动,有什么事坐下来说,不然会受伤的。”

  他了解时温,也了解万重为。或许万重为对时温是有点不同,但真要有什么冲突,时温一定不是万重为的对手。

  “先去我房间,我给你处理下伤口好不好?”平叔温言劝他。

  时温看了看堵在面前纹丝不动的两个保镖,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平叔。他刚才摔倒的时候擦伤了胳膊,有血流下来,沙沙地疼。

  他知道今天见不到万重为,是走不出洛水居的,眼底涌出一股绝望的悲恸。

  平叔见他回过神来了,便试着牵他往回走。

  平叔的房间在一楼最里面,他找来绷带和药水,小心帮他包扎。刚刚剪下多余的绷带,门外便传来引擎声。

  万重为回来了。

  “平叔,”时温从窗户里看到万重为的车拐进地库,终于开口说话,“我好冷。”

  时温在大二曾经参加过一场越野马拉松,遭遇过遽变天气下的极速失温,初时很冷很痛,到了最后,又觉得热,想把全身衣服扔掉,最后那一点热源从心脏极速涌出,奔向四肢百骸,然后散掉,肌体彻底死去。

  那次他被志愿者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濒临极限。虽然人是没事了,但那失温的过程太痛苦,以至于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参加过环境不可控的越野马拉松。

  没想到今天还能再经历一次那种冷。

  万重为裹挟着一身疾风暴雨进门,和时温对上视线时停下脚步。

  “你听了录音?!”

  他接着说:“你要离开?!”

  他全身都处在一种极端的难以自控之中,强压着急促的呼吸心跳,上前一步,距离时温不足两米。

  万重为接到监控报警的时候正在开会,手机切进监控画面,时温坐在他书房地毯上,周围散落了一地文件,而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支录音笔。

  他脑子轰地一声,顾不上会议室满座的公司高层,一边拨平叔的电话,一边往外走。

  他的情绪和理智在看到监控时,已经岌岌可危,又接到保镖电话说时温试图硬闯出去时,彻底炸了。

  时温像一只被围猎的兔子,在他的连续追问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他说。

  时温抵在平叔房间的一张写字台上,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手指用力到发白。他眼底猩红,涌出一层雾气,还掺杂着惊惶惧怕,死死盯住挡在自己身前、如铁塔般无法撼动的人。

  “你冷静一下!”万重为说。

  其实看起来更应该冷静的是他自己。

  视线落在对方刚刚包扎好的手臂上,他眼神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先回房间,我可以解释。”

  平叔在万重为进门的时候已经退出去,但这里仍然不是谈话的地方。然而时温少有地不妥协:“就在这里说。”

  万重为深呼吸两次,压下胸口起伏,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时温,缓缓地说:

  “是,方连苏的秘书把录音给了我,在你被绑架之前,我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万重为紧紧盯着时温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没再隐瞒。

  “方连苏不敢做什么撕票之类的事,因为杀人成本太高,他不会冒这个险。顶多……顶多你受点苦。祁望安排好的营救队伍也在附近……你不会出事的。”

  万重为头一次跟人解释自己做事的动机,也头一次发现解释远比想象中难。

  “将计就计,漠视危险,放任你被绑架,”万重为喉结艰难地滚动,看起来十分痛苦,“是我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正午炽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亮得扎眼。时温却觉得自己仍然没从极速失温的痛苦中缓过来,越来越冷,阳光像一把刀,将他每一寸肌肤都刮干净。

  “我不会出事……”时温低低地重复着,“不会出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地下室,全身是伤的蜷缩在角落,到处都是血。而后,那个施暴者将他拖进了更屈辱的地狱。

  “原本我以为,你挂了电话,就是我承受能力的极限了。”

  “后来发现,这才到哪儿啊……在你心里,怎样才是不会出事,被打一顿,被强暴……只要没死,都不算出事吗?”

  万重为眉眼乌沉沉的,像结了霜,那些他不愿回想的东西从脑海里争先恐后冒出来。

  “你……”万重为猛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要去抓已经被逼到墙角的人。似乎想让他别说了,也似乎是想安慰他。

  时温弓着腰,一只手撑在墙上,像被什么东西压得站不起来,而后艰难地从喉腔里发出声音:“别过来!”

  万重为便停下了。

  许久之后,时温终于不再发抖。他面若死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这个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这个在危急时刻首先想到“只要他不出事就好”的男人。

  时温突然就笑了。

  笑自己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绑架、视频,都是手段。我是你扔出去的饵……从那天你在花园里跟你父亲坦白,那时候,就已经打算用你的婚姻做饵了吧?”时温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如果不是起了利用之心,怎么会一开始就做这场戏,明明也还有其他可以解决的办法。

  “既然你知道他们的计划,不可能不留证据,所以,那些视频是你录的对吧?”

  ——方连苏不可能给别人留下把柄,所以断不会录下视频。

  “视频也是你放出去的,是吗?”

  ——以万重为的手段,如果他不想让视频流出去,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遏制在源头。

  万重为只是沉沉地盯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时温几乎站不住,终于滑落到地板上。

  他已经千疮百孔,再也拼不起来。

  失魂落魄的人喃喃低语:“我努力付出的样子,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