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瓒看他这个样子, 突然觉得江白榆赌起气来还挺可爱的。
他心软了些,过去屈膝跪到床上, 趴在他旁边问:
“你吃过药了吗?”
江白榆的声音带了点鼻音, 闷闷的:
“嗯。”
“那怎么还在烧?怪怪的,你真的不去医院?”
“嗯。”
“可,不去医院,这烧退不了怎么办?”
“……”
“这样。”
陆瓒把被子卷饼解开, 好好盖在他身上:
“我陪你一晚上, 你好好吃药好好睡觉, 如果明天睡醒你还没退烧, 我就带你去医院打针。”
“……不。”
“啊?”
陆瓒就知道他会拒绝, 于是他故意把语气凹得十分夸张:
“不会吧不会吧, 江白榆, 你不会是害怕打针吧——”
回应他的是江白榆一声轻嗤, 他还是背对着陆瓒, 所以陆瓒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瓒没忍住笑,他不敢发出声音, 捂住嘴, 身子笑得一抖一抖,之后才努力板住脸严肃道: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就这样定了, 你要是不想去医院,我找个医生过来也行。到时候我再把你裹住一卷,什么都由不得你。”
陆瓒凶巴巴威胁他一句, 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才从床上下去。
他从江白榆的床头柜上拿起他没喝完的半杯水,试了一下, 已经凉透了,就把它端了出去,想重新烧一点给他。
陆瓒确实抱着好好照顾江白榆的心思待在这里,因此,他昂首挺胸肩负重任地走出房间,但几分钟后就遇到了拦路虎,又小心翼翼拎着烧水壶扒在房间门口探头探脑。
“江白榆……”
他不确定江白榆睡没睡着,所以只能小声试探着叫他。
“嗯。”江白榆应了一声。
“烧水壶怎么用啊?”
这话说完,陆瓒痛苦地闭上了眼。
救命,好蠢的问题。
“桌上有底座,放上去,按开关。”
“哦哦。”
陆瓒照他说的去做,没一会儿又跑回来:
“开关是把手上那个吗?”
“嗯。”
“我按了,没反应。”
“……?”
“真的。”
听见这话,江白榆默默从床上爬起来,在餐桌边找到陆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安静的烧水壶。
几秒后,他微微叹了口气,抬手从桌上某个角落拎起一根电源线,插进插线板里。
热水壶亮起了灯,发出通电发热时的轻微声响。
江白榆盯住陆瓒,陆瓒看看热水壶,又看看他,有点尴尬地冲他嘿嘿傻乐。
他把江白榆推回床上躺好:
“你睡吧,我去给你弄个湿毛巾。你家卫生间的毛巾可以用吧。”
“嗯。”
陆瓒又风风火火跑出去了,一会儿拎了个灰色湿毛巾进来,叠吧叠吧就要往江白榆额头上放。
江白榆感觉到他靠近,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在他把毛巾放上来时躲开了他。
“怎么了?”
陆瓒茫然。
“……”
江白榆皱眉,瞥了眼他手里的毛巾:
“擦脚的。”
“……哦哦。”
陆瓒赶紧跑了回去,换了条白色,先给他看看:
“那这个可以用吗?”
“嗯。”
江白榆闭了闭眼睛,有点头痛。
看得出来,陆瓒完全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其实这些事情江白榆自己完全能做,他从小就是一个人过来的,不需要人照顾,也不需要人半夜看他有没有被体温烧死。
但……
陆瓒又小跑着过来,直接单膝跪在床边,撩开他的头发,把叠好的毛巾放在他额头上。
他的手没有擦干,还带着湿乎乎的水气,令江白榆微微眨了下眼。
“冰吗?冰就对了。”
陆瓒顺手理了理他的头发,下一秒,房间外的水壶又叫了起来,陆瓒连忙站起身,又手忙脚乱地跑出去给江白榆倒水。结果倒水时还不小心烫到了自己,他嗷呜叫了一声,好在,虽然笨手笨脚,最后还是安全把热水端了回去。
他把水杯放回床头柜,还象征性地吹了两下:
“现在可能有点烫,你晾晾再喝,要是凉了就叫我,我再去烧。”
说完,陆瓒叉着腰站在床边,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做什么。
他给江白榆准备好小零食,还有药片和体温计,做了很多有用处但不多的小事,又跑来跑去给他换了几次毛巾才终于闲下来。
最后,他把自己的书包拎进来,指指书桌,问:
“我可以坐那儿吗,我想写会儿作业,不乱动你东西。”
江白榆并没有应行或不行,他只是沉默片刻,问:
“不回家?”
“嗯,我跟我妈打过招呼了,我陪着你,今天不回家。”
陆瓒边说,边拉开椅子打开台灯安安稳稳坐下:
“有事叫我就行,我一直在这。”
“……嗯。”
江白榆微微蜷起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捏住了身上薄薄的被子。
他还背对陆瓒躺着,他听见陆瓒拉开椅子,听他书包拉链发出很轻的一声响,听见书本和卷纸被翻动的声音,后来又听见笔尖在纸上摩擦的窸窣响动。
那些声音很细碎,和窗外落雨声混在一起,很令人安心。
江白榆静静感受着房间里另一人的存在。
他并没有听陆瓒的话好好睡觉,而是在陆瓒没注意时悄悄翻了个身。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间陷入昏暗,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稍微有点刺目。
江白榆微微眯起眼,看着灯后那个人影出神。
陆瓒的写字习惯其实不算好,江白榆很早就发现了,他写东西、尤其是遇到难题时,会习惯性地把头埋得很低,有时候索性往桌上一趴枕着胳膊写,写作业时写着写着睡着也是常有的事。
就像现在,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时不时挠挠耳朵揉揉头发,一点也不安分。
江白榆微微合上眼。
他眼睛有点近视,平时还好,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板书时就会有点模糊,他还有点散光,到了晚上,光点在他眼里就会重叠成一片。
他眼里的陆瓒也是这个样子,那人被台灯的光包裹住,模糊了轮廓。
江白榆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并不太清晰的画面,意识朦胧时,突然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陆瓒这样的人。
很热烈,像一团火。
叫人无法拒绝。
江白榆没有找到答案,他看着陆瓒,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后来,他梦到很多破碎的片段,毕竟是在病中,睡觉不会太安稳,连梦的内容也不怎么美好。
“白榆,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梦里,他坐在病床边,鼻腔里全都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病床上的女人牵着她的手,脸色苍白,笑意温柔:
“本来爸爸给你起的名字是江星,但你伯伯说你命里缺木,名字里带木最好。其实我和爸爸不信这个,但毕竟是有关你的事,还是迷信地改掉了。江星,江白榆,白榆,也是星星的意思。”
那个时候江白榆很小很小,他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他的妈妈,但他和她实在不太熟悉,见面的次数也少得可怜,且大多时候都是在医院。
江白榆不喜欢说话,所以每次都是女人说,他安安静静听着。闲聊的一开始,女人会先问他几个诸如“最近好吗”之类的问题,后来实在没有问题可问,就会跟他说很多他听不懂的东西。
那些聊天内容,他忘记了很多,唯一记忆深刻的,除了名字的由来,就是有次,在他离开前,女人伸出手,像是想碰碰他的脸。
江白榆不习惯别人的碰触,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女人的手僵在半空,停顿片刻,又默默垂了下去。
她冲江白榆笑了笑,笑意有些勉强,更多的是当时的江白榆看不懂的哀伤。
她软着声音说:
“白榆,跟妈妈多说说话,跟妈妈笑一笑嘛。”
江白榆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说什么。
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听见她后半句话,不太熟练地冲她弯了弯唇角。
……
“你这孩子,在你妈妈面前能不能开心一点?能不能多说说好话哄哄她?她那么遭罪生下你,你怎么每次都让她伤心?”
从女人身边离开后,带他过来的男人蹲在他身前,双手握着他的肩膀晃晃,力道有点大,稍微有点疼。
他压低声音指责他。
……
“啊,就那个小崽啊?怎么一点不活泼,瞧着真不讨喜。”
“是啊,老三媳妇生下他之后就病了,治病花了不少钱,撑了这么些年,还是走了。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生这小崽,这不是给自己找了个讨债鬼?”
“摊上这,真是倒了大霉,小丧门星。跪在那眼泪都不流一滴,真是冷血。”
黑白色的灵堂里,江白榆戴着黑白袖标跪在垫子上。当时的他还不懂生离死别,只看见很多陌生的大人对他指指点点,听见他们说他带霉运,说他看着就惹人厌。
江白榆对这些话并不陌生。
他知道,这个家的悲伤是他带来的。
他从小跟性子活泼的妹妹待在一起,也很清楚自己跟她的区别。自己确实没她讨人喜欢,长辈们宠爱她,她调皮的时候也会教训她,但对他就总是有点客气又疏离。
……
“豪豪,你别跟江白榆玩,我爸跟我说,他会带来不幸,他妈妈就是他害死的。”
“啊?不会吧……我感觉他挺好的啊。”
“真的!他亲爸爸都不喜欢他,他能好到哪去?他肯定可差劲了。”
很久以前,也会有人主动跟江白榆搭话,但那些人来了,又总会轻易被三言两语带走。
他们来了,等看清他是个多糟糕的人,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人回头,也没人愿意留下。
江白榆很差劲。
江白榆很讨人厌。
江白榆会给人带来不幸。
这种话听多了,江白榆自己也觉得有道理。
他觉得自己确实讨厌。
给人添麻烦的时候很讨厌。
拒绝别人好意的时候很讨厌。
不让别人靠近的时候很讨厌。
这样讨厌的人,不该有人能忍受,不该有人愿意为他停留,不该有人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真正值得被关注、值得所有美好的,应该是一些讨人喜欢的、和他截然不同的、闪闪发光的人。
就像……
江白榆梦里闪过几个画面。
有马路对面因为和家人走散、又失去棒棒糖嚎啕大哭的黄帽子小男孩。
有小学开学典礼上主动要求上台表演汽水战士变身舞,还问老师同学们能不能给他鼓掌的幼稚小学生。
有初中军训汇报演出时被挑出来站在最前面举旗子,结果紧张到顺拐的少年。
有初中毕业演出时上台唱了一首跑调的歌、却还是能让全场为他欢呼的家伙。
还有……
江白榆下意识蜷起了手指,却不知怎么握到了属于另一人的温度。
他愣了一下,稍微清醒了些,刚准备放开,但下一秒,那人用力反握住了他。
“……怎么了,难受吗?”
陆瓒像是被他弄醒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江白榆还是能看清他茫然的睡眼。他看见他趴在自己床边,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
后来,陆瓒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强撑着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爬上床取掉了江白榆额头上的毛巾。
“还烧吗?不行就去医院吧。”
陆瓒闭着眼睛摸摸江白榆的额头,但上面还是冰毛巾残留的温度。
他又用手心贴贴他的脸颊和脖颈,脑子艰难地转动着,喃喃道:
“好像不烧了。”
陆瓒睡懵了,确认江白榆不烫了之后,他松了口气,把被子又往江白榆身上扯扯,再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脱力般倒头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嘴里还在含糊地絮叨:
“睡觉,好好休息。要喝水我去给你倒,要难受你就叫我,别一个人撑着。”
说着,他手还搭在江白榆身上,哄小孩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只是没多久,那拍拍的幅度越来越小,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江白榆屏住呼吸,才勉强听清一句:
“……江白榆,你看,我一来你就退烧了吧,你没我真不行。”
“……”
江白榆有些僵硬。
比他要温暖太多的人靠在他身边,呼吸时,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扫在他脖颈。
江白榆被他赶走了全部睡意,他有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听着身边人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后来,他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房间里好像有些太安静了,所以才连呼吸和心跳声都那么清晰。
又是许久过去,他后知后觉地微微侧目看向窗户。
窗外,树叶被风带得微微晃动,摇晃着露出枝叶后的天空。
临近清晨,夜色边际泛起些微的蓝。
窗沿的积水滴答滴答落下。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