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峪舟赶到酒吧时, 就看到池野像滩软泥一样趴在吧台上。
如今已经结案,段氏集团群龙无首,这几天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就连他所在的酒店都开始暗中寻找买家, 准备转让。
裴峪舟歪头看了下池野的侧脸, 要说段泽燃眼光是不错,这么精致好看个人儿,谁又能不动心呢?
他弯腰把池野胳膊搭在肩上, 一手又搂住池野的腰, 真是又细又软。
“谢谢啊。”裴峪舟和酒保道了声谢,便半拖半拽把人带出酒吧。
入冬的夜又干又冷, 北风瞬间能把衣服吹透,池野觉得外套像是被拽起了半截, 冷风嗖嗖往里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只看到长风衣的下摆,头疼、嗓子疼、胃疼,胃疼得他想把身子弓起来。
“车在前面, 你别往地上坐。”裴峪舟拽着池野一只胳膊, 用力向起提。
“你……”池野仰起头,昏黄的路灯勾勒出裴峪舟的脸,他皱了下眉,“你他娘的怎么在这?”
裴峪舟推推眼镜, “你喝多了,他们让我把你带走。”
“谁他妈用你带老子走?”池野狠狠一摔胳膊,睁开了裴峪舟的手。
显然裴峪舟在应对醉鬼方面没什么经验, 他站在池野面前,冷笑了声。
池野正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抬手指着裴峪舟,“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怎么敢来找我的?!”
他脚步还虚着,向前冲了两步,猛挥一拳。
裴峪舟只轻轻侧了个身,池野这一拳打空,人在惯性下跑出两步,直接跪倒在地上。
裴峪舟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眼神里满是高高在上的虚情假意,“忘恩负义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小嫂嫂。”
池野今晚喝得太多了,现在眼前天旋地转,跪在那半天没缓过劲来。
裴峪舟捏住池野的脸,扳起来面对着他,“池云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得到了玉琼,这不都该谢谢我吗?”
“我谢你个狗屁!”池野趁裴峪舟不注意,抬起胳膊肘抡向他脸颊。
这一下打得实实在在,裴峪舟眼镜飞了出去,头再偏回来时,嘴角已经渗出血迹。
“你的目的一直是段泽燃!”池野声音嘶哑,粗粝的喊声像是逼急了的困兽,“你步步静心谋划,就是为了搞垮段氏集团,搞垮段泽燃!”
“呵”裴峪舟捏着池野的脸,用力甩开,“凭什么他生下来就拥有这一切?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段泽燃能拥有的东西,我裴峪舟也一样要得到!”
“你也配?”池野强撑着站起身,“你靠什么得到?靠背后算计?靠恩将仇报?还是靠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鬼心思?!”
“住口!他不过是个死瘸子!如今这一切就是他该得的!”裴峪舟终于露出他贪婪可憎的嘴脸,“我什么都没有做。”
“好……”池野点点头,先一脚踩烂了裴峪舟的眼镜,紧接着拳头便一下下招呼上去。
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路灯把丁点大的雪花照成细闪的碎光,地面很快铺上一层,配着静谧的夜,这是宁城第一场冬雪。
池野最后打累了,坐在地上倒着粗气,右手关节被磨破,嗓子也吼到发不出声音,裴峪舟躺在他脚边一动不动。
池野知道,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一定不是裴峪舟所为,他不过是个贪婪又满心嫉妒的人,被别人加以利用,成了杆伤人的枪。
池野起身,又对着裴峪舟肚子很踹了一脚,“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雪越下越大,池野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头晕、胃疼,现在连胳膊和手也疼。
他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再也忍不住,扶着路边的树大口吐了起来。
池野回到酒店时已经快到清晨,他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睡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就被闹钟无情地吵醒。
眼睛刚睁开,只觉得胃里像揣了一团火,烧得他难受,嗓子也火辣辣的,肿到连吞咽都成问题,可既然答应娄经理要去参加玉琼的会议,不管怎么样都得起来。
许是昨晚喝多了,再加上雪地里和裴峪舟撕扯那么久有点感冒,现在的池野觉得自己只剩下了半条命。
他强忍着难受,打开衣柜看了眼,能跟正装搭上点边的只有件皮夹克,池野拽出来套在身上,意识到自己或许该抽出点时间,去买几身正装了。
外面还飘着雪花,他站在马路边拦车,冻得浑身发抖。
成年人的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吧,很多无奈,即便对现状抗拒,也不得不去妥协。
又一辆车从池野面前飞驰而过,扬起的雪带着泥点溅在他鞋和裤子上。
池野忽然想起段泽燃最后一次和他语音时说的话:把玉琼当做你的目标,人有个盼头就会有更多希望。
他当时还傻傻的没听懂什么意思,直到现在生活一团糟,他才明白段泽燃当初说的是什么。
池野赶到会场时,职工和公司领导层已经全员在会议室落座。
玉琼这几年一直业绩平平,没有什么太出彩的产品,但也能抓住一部分中年消费群体,所以员工并不多,加上领导层也不过三百多人。
公司总经理和总监的位置现在空缺着,人事经理见池野来了,宣布今天全体职工大会开始。
玉琼刚面临突如其来的变动,高管层对事情内幕也有所了解,但池云明和池翰掌管公司十几年,如今突然变了天,人们都有些惊弓之鸟。
各部门先是汇报了近一年的情况,以及企业原定的三年计划。
池野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一阵阵觉得头晕恶心,早上起来胃里难受,他连口水也没喝,现在胃疼得浑身冒冷汗,他微微弓起些身子,用拳抵在胸口。
“现在进行本次会议的第三项议程,宣布公司新近决策与重大变动。”娄经理拿出文件,开始宣读法人、股东变更书。
池野捂着胃,耳边娄经理的话变成长长的蜂鸣声,他呼吸一下下加重,有东西翻涌着向上冲。
娄经理正了正话筒,“今天池总也来到了公司,我们请他给大家讲两句。”
下面传来阵稀稀落落的掌声,池野强撑着抬起头,眼前半片天都是黑的,“我……”
他嗓子哑得吓人,一开口的声音像被铁矬刮毛了般,一个字都劈开了岔。
“希望……”池野偏头清了下嗓子,里面应该是都肿了,涨着发疼,“希望能和大家,把玉琼做得更好。”
娄经理就坐在池野身边,转头看到他脸色惨白,额头上也都是汗。
刚刚主持会议精神紧张,没住到池野有什么异样,现在一瞧把娄经理吓了一跳,他忙低声询问:“池总,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池野真有点撑不住了,点了下头。
娄经理忙和身边的人交代了一句,又起身去扶池野,“咱们先到办公室休息下吧。”
池野浑身发软,刚一站起来,胃里就止不住开始翻腾,他忍着想先走下主席台,可还没走几步,强烈的呕吐感和拧搅在一起疼,让他眼前瞬间黑了下来。
接着胃里涌上来的温热感,夹杂着酸苦和铁锈味,从嘴和鼻子一起喷了出来,他身子弓着向前抽搐,耳边有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
在池野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他心想:完了,来玉琼的第一天,竟以这种方式开场。
*
池野再睁眼时,先是闻到了浓重的消毒水味,他躺在病床上,手指夹着体征仪,胳膊上还输着液。
娄经理窝在床脚下一个小椅子里,瞧模样该是睡着了。
池野从床头拿过手机,晚上十点钟。
娄经理。
他张了张口,嗓子居然哑到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用力咳了两声。
自己住院,怎么也不能让刚见过一面的人守在身边,再说娄经理瞧模样该有五十多岁了,估计今天也被折腾得不清。
池野那两声咳嗽起了点作用,娄明生似乎听到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池总,您醒了?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我去帮你叫医生。”
池野摇摇头,尝试着说了句,“你走吧。”
“啊?什么?”娄明生显然没听清。
他嗓子太哑,发出的声音低低混成了一片。
池野拿出手机,打开个空白备忘录,单手在上面打字道:谢谢娄经理照顾,我一会叫朋友过来,你先回家吧,今天麻烦你了。
娄明生看了眼,脸上堆起客气的笑,“不麻烦,不知道你身体不舒服,在会场可把我们吓坏了,你吐了那么大一滩血。”
池野眉头皱了下,娄明生立刻住嘴,转而去拿椅子上的外套,“既然池总朋友要过来,那我就先走了,点滴快输完时按床边的呼叫铃,护士就会过来。”
池野嘴角勾起,点点头,娄明生很利索地离开了病房。
屋子里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池野躺在那,鼻子里有凉凉的氧气向里冲,胃还是烧着疼,嗓子也疼。
刚娄明生说他在会场吐血了?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搞成这个样子。
池野原本只是想支走娄明生,才说有朋友要过来,可他哪有什么朋友要来?
现在一个人躺着,连动一下的力气都使不出,果然人一生病就会变得脆弱,而且还特别害怕孤独。
他翻出毕知时的微信,发了条:嘛呢?
之前毕知时大概给他发了四五十条消息,池野一条都没回。
知了:您老总算想起我了是吧?
野还行:来找我?
知了:您哪潇洒呢?
野还行:市医院。
毕知时这次没有秒回,而是直接打过来电话,池野看着来电胃疼,直接挂断。
野还行:说不出话,你要没事就来,有事就算了。
知了:草!你怎么了?
知了:都说不出话了?
知了:段泽燃回来了吗?他没和你在一起?
池野看着那个名字,更觉得胃疼了,揪着疼,和今早在会议室的感觉很像。
他皱着眉在对话框里打下几个字:离婚了,别再跟我提他。
刚发出去,池野就觉得有东西向上涌,他侧身趴在床边吐了起来,黑的红的一大滩,到后面整个人蜷在床上,感觉能立刻原地去世。
稍微缓过来点,池野才按下呼叫铃。
毕知时赶到医院时就看到一大帮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池野的病房,几个月不见,池野究竟怎么了?吓得他出了一手心汗。
直到医生处里完毕,又给池野加了几种药,出门时看到毕知时,“家属吧?最近一定什么都不要喂他,嘴干了就用棉签沾点水湿润下,有任何症状及时叫医生。”
毕知时茫然地点了点头,进门看了下床脚信息卡,才知道池野是急性出血性胃溃疡。
折腾一个多小时,池野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见毕知时来了只勉强动动手指。
毕知时抿唇看着他,池野人瘦了不知多少圈,脸颊塌陷,连嘴唇都是惨白的,人完全瘦脱了相,“兄弟,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池野在医院住了整整十天,出去后回了之前他租的公寓。
毕知时一直在身边照顾,好在回到家后,池野的嗓子能发出点声音,也能开始吃些流食。
“谢了。”池野端着手里的白粥,一开口嗓子还是沙哑的。
“您受累可少说两句话吧。”毕知时坐到他对面。
这几天池野吃不了东西,就靠营养液扛着,人比刚住院时还瘦,坐在那单薄得只剩薄薄一条,“别再折腾自己了,段泽燃不值得,该忘早点忘了。”
池野断断续续和他说了有关段泽燃的事,他认为无论怎样,离婚段泽燃该出面说清楚,而不是躲在后面玩人间蒸发。
这么做太没担当,太不是个男人,也太不顾别人死活。
段泽燃肯定知道池野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但依旧绝情到连一句话也没留下,用最强硬的手段逼池野和他分开,彻头彻尾的不负责任。
“你也甭自责,段氏集团是死是活根本不是你能左右的,他要走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池野喝粥的动作一顿,胃里是挺暖,但只要一想起段泽燃,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就是懒得和你解释,又怕你纠缠,这么一走了之多省事啊,你又找不到他。”
“可他……”池野的公鸭嗓让毕知时立刻浑身汗毛倒竖,“他的笔记本,里面都是我的照片,我给你看过。”
毕知时掏掏耳朵,“您是三岁还是五岁啊?幼稚还是恋爱脑?几张破照片就能哄得死心塌地,咱清醒点行吗?”
池野没说话,只低头默默喝粥,毕知时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的话估计池野没听进去。
事实也的确如此,池野还是忘不了段泽燃。
三个月后他胃恢复得差不多,又开始醉生梦死,就连玉琼也疏于管理。
池野对毕知时说,“这种事,除了时间没东西能治愈,或许三年、五年后,他真的会对段泽燃彻底死心,可是现在,还不行。”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能冲淡浓烈的感情,也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
七年后,悦豪酒店包间内。
今天是元旦,池野组织大家到饭店聚餐,忙忙碌碌的一年又过去了,今年玉琼销售额不错,大家也都跟着高兴。
娜娜手里拿着红酒,挨个杯子倒,力求刻度精准。
商易安走过来,看了下桌上摆着的十个杯子,“池总不喝酒的,给他倒饮料就行。”
娜娜撇嘴,“过年了热闹下嘛,商总监通融通融?”
“说了不行就不行,他胃不好。”商易安直接从桌上拿走酒杯,自己又去到了杯热玉米汁。
“商总监,池总什么时候到啊?这都八点了。”旁边有人扯着嗓子问。
“他今天那个访谈七点才结束,估计现在路上堵,我们再等等。”
商易安和池野同上一所大学,他比池野大一届,当初是在学校组织的华人会上认识的,只是池野学编导,商易安学金融,上学时两人私下并没有太多交往。
七年前商易安在网上看到了有关池野的报道,就联系他说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却不想一帮就是七年。
池野在酒店楼下停好车,今天一大早起来,忙到现在似乎才有时间喘口气,他趴在方向盘上,看着眼前略有些老旧的酒店大楼。
真是物是人非,当年他第一次来悦豪时还是个骑着机车的愣头青,而如今也肯规规整整穿上一身西装,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池野下了车,早几年前他减掉了长发,人越来越规矩,越来越按部就班,越来越活成条条框框里该有的模样。
电梯向上走,今天来参加聚餐的是公司管理层员工,一共三十多人,开了四桌。
池野看看表,八点十五,他比约定时间晚了四十五分钟。
“抱歉……”他刚推开包间门,“嘭”“嘭”两声巨响,碎金纸和彩带飞了满天,伴着大家的鼓掌和哄闹声。
“池总,你来晚了,是不是得自罚一杯啊?”众人开始起哄,“对!自罚一杯!”“喝这个!喝这个!这杯多!”
池野也没准备扫兴,“行,让大家久等了,我先自罚一杯。”
面前递来了大半杯红酒,池野拽掉身上缠绕的彩带,端过来仰头就喝。
“池总好酒量!”大家又开始鼓掌欢呼,气氛瞬间热了起来。
“来来来,大家快坐。”池野招呼众人坐下,又让服务员开始上蔡。
商易安坐在池野身边,入座时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池野低头一看,是块苏打饼干。
商易安压低声音道:“先垫垫,一会就别喝酒了。”
池野没心没肺笑了下,撕开包装袋,把小饼干丢进嘴里,“红酒没事。”
菜很快上了桌,人多就是热闹,池野最终也没逃掉一杯杯敬酒,还是喝了不少。
“池总,您明年有什么愿望啊?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一起祝福下。”
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大家都说一下对明年的期许。
池野拿起酒杯,垂眸想了下,“希望明年玉琼能更上一层楼吧。”
娜娜听完先表示出不满,“池总,你去年、前年、大年前、大大前年都是这个愿望,能不能来点别的新意啊?”
“就是,而且再说了,咱们公司只要有商总监在,更上一层楼是肯定的!”
“对呀,对呀,商总监是玉琼的护身符。”
“有商总监在,咱们业绩肯定不用愁。”
大家七嘴八舌,不过这七年来多亏商易安,帮池野先清理了公司人员,又重新组建框架,开拓市场,扩大影响力,玉琼能有今天,大部分功劳是商易安的。
“谢谢学长。”池野很会顺势而为,他把酒杯端到了商易安面前,“我敬你一个。”
“不如你们俩喝个交杯酒吧!”
这一声起哄,所有人先是大笑,接着又开始附和。
“池总,您的新年愿望里,是不是该加个谈恋爱、结婚之类的啊?”
“你们胡扯什么呢?”池野拿着杯子也跟着大家笑,“还没那个打算,等我什么什么时候想谈恋爱了,一定第一时间先通知你们。”
商易安站起身,用杯子和池野的杯子轻轻碰了下,“我干了。”
*
宁城市中心别墅区,段泽燃坐在沙发上看眼前的几张户型图。
“段总,池小少爷那个小区最近在售房源不多,按您要求,同一单元的,连出租的都没有。”曲博松站在他面前,“这是几户隔壁单元的在售房屋。”
段泽燃将几张纸放到了一边,“出高价,在业主群里发求购信息,最好能和他上下楼或同层。”
曲博松:“好的段总,但……池小少爷这套房是租的,您确定……”
段泽燃:“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