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
这是没有人能够看到的地方。
也是塔之中召开会议的位置。
供那些人开会, 策划如何进行下一步。
白桑没有资格去参与这样的会议,应该是说塔里的研究员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但是他猜得到他们的计划。
白桑垂下眼睛,眼底一片漆黑。
这些人几乎是把野心直接摆在所有人面前了。
他们想要做的事, 很简单就能看穿。
构建这个塔, 让这些人站在了人类的顶峰,而站在顶峰的人类想要的是什么?
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
纵观古今, 他们的愿望总是这么地一致。
尤其是……鄢朝。
这个人, 他非常了解。
鄢朝是最初进入这里的人之一, 在这里很有话语权。
这个人对于塔的构建功不可没。
看到他站在门外,鄢朝并没有惊讶, 依旧维持着一副斯文的微笑。
白桑开门见山地问:“所以, 这就是你的‘巴比塔计划’吗?”
“……”鄢朝这才看向他, 嘴角笑意不变,“你已经猜到了。”
眼前这个男人大概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他进入塔之后,年龄几乎就没有怎么变过。
这都是他努力的结果。
不管牺牲什么,都要维护自我的利益。
白桑撩起眼睑看向他,“还真是狂妄。”
“你还是很聪明的, 鄢都。”鄢朝微微一笑,“这就是为什么在那群小孩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你。”
白桑听到这话以后,眼眸之中似乎划过了一丝什么。
巴别塔这个概念, 出自《圣经·旧约·创世记》。
就是人类联合起来修建的渴望与上帝对话的塔。
一座通天的巨塔。
修建这样的塔的目的, 鄢朝的目的, 那些人的目的……
就是对话上帝。
还真是。
白桑扯了扯嘴角, 看向他的眼睛格外幽深。
“巴别塔计划”。
多么狂妄的名字。
他们甚至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与神对话。
白桑轻声问:“你认为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那个男人不置可否, 只是面向他,缓缓地扬起眉毛。
嘴角的弧度让人难以理解。
白桑顿了顿, 抬眼看他,“还是说,你认为自己就是神呢?”
他的话让男人笑了起来,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就是为什么只有你配姓我的姓氏。”
鄢都。
这个名字确实是对方给他取的。
多可笑呢。
他竟然认为自己的姓氏是一种荣耀的勋章。
“你现在也和我一样啊。”鄢朝感叹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带着嘲弄。
白桑身形一僵。
鄢朝继续道:“那些塔外的人还以为你是他们的救世主,你还真是说变脸就变脸。”
白桑撩起眼睑看他:“这是识时务的选择。”
这话倒是让那人朗笑出声。
“是正确的选择,当然。”
他笑完以后,手指摩挲着下颌,“那些人还一直在找你,你不想去见见吗?”
白桑瞳孔微微放大。
鄢朝看他的反应,似乎觉得更加有趣。
“还是见见他们比较好吧。”
他这样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白桑拉到了那些人的眼前。
那些孩子依旧没有放弃在寻找他。
白桑知道的。
但他没办法去和他们见面。
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
他越不想,鄢朝就越觉得有趣。
当门打开以后,那些蹲在塔下的小孩皆是眼前一亮。
“哥哥!”
他们争先恐后地呼唤白桑的名字,希望能够从他的眼底看到哪怕一丝动容。
但是白桑只能偏开视线。
这群小孩现在才注意到鄢朝。
他们不认识这是谁,只能够凭借样貌判断出他是个保养得不错的中年男人。
鄢朝抚摸着白桑的头发:“不和他们打个招呼吗?”
白桑抬眼看向他,眼底罕见地浮现出怒意,“……”
岑今山没有放弃,“白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肯定不是真心想要回塔的对不对?”
他们都知道的。
他们都知道的。
白桑却没有回答他们,他的表情依旧平静。
其他小孩也尝试着继续询问他。
鄢朝似乎是觉得很有趣,微笑着说: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个人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你是谁!”岑今山小狼一样地瞪着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恐怕是不知道吧。”鄢朝感叹了一声,目光环视过那群孩子。
“知道什么?”
鄢朝笑道:“你们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一开始就来到塔的人之一。”
这句话无疑让所有人都冻僵了。
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敌人。
岑今山摇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可不是来说服你的,只是告知。”鄢朝并没有管这群人的反应,似乎只是出于好玩,才提出这个事情的。
那些孩子开始喊叫:
“哥哥,你说话啊。”
“只要你说你不是,我们就相信你。”
白桑却没有要为他们开口解释的意思,依旧淡然地看着他们,默认了这一切。
这反应让岑今山的脸色变得铁青,很难接受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他们。
可如果不是欺骗的话,铃铃又怎么会……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的妹妹死了,这是事实。
岑今山看向白桑,眼底逐渐变得冰冷:“如果,你愿意解释一句,我都不会恨你的。”
白桑这才看向他,莞尔:“你会为事实解释吗。”
这话一出,现场完全就冰封了。
其他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这话不管怎么说,对于他们而言都太刺耳了。
尤其是,那还是从白桑嘴里说出来的。
岑今山缓缓地摇头,不敢置信地道:
“你知道他们为了找你,被赶出来多少次吗?”
“他们一直都相信你,尽管遇到了这么多事情,依旧觉得你是有苦衷的。”
岑今山依旧没有放弃,看着他,想从他的眼底看到一丝破绽。
仿佛只要看到一点动摇,就知道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但是没有。
这个人依旧含笑。
那样的笑容是那么地刺眼,就好像是在嘲笑他们一样。
白桑:“很抱歉。”
这句话就是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
这个人明明就知道他们想要的不是道歉。
他却也只能道歉了吗。
岑今山彻底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情感,扑上来狠狠地纠着白桑的衣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白桑没有因为他的胁迫而露出任何害怕的情绪,只是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明明就知道我在说的是什么!”岑今山表情痛苦,“为什么……”
鄢朝始终都是含着微笑的,似乎非常欣赏这一场闹剧。
“小朋友们,看样子你们可还真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其他小孩们都愣在了原地,犹如脚下被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移动半分。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留长头发吗?”鄢朝轻抚着那青丝,低声问。
听到他的话,他们才回过神来,看向他,等待着男人的下文。
“因为只是这个贱货想要取悦男人的手段,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白桑眼睫轻颤,没有反驳他的任何一句话。
这样的反应在岑今山眼里看来,就是承认了。
怪不得,这么漂亮的男人。
还真的是……恶心!
岑今山呼吸加重,“你不想说句话吗?”
白桑撩起眼睑,“我还需要补充什么吗?”
“你!”
鄢朝朗笑出声,似乎是对他们的反应非常满意,甚至忍不住鼓起掌来。
“真是一群可怜虫。”鄢朝一边说着,一边摇摇头。
“现在才认清这个虚荣的人的真面目。”
“……”
白桑没有在塔里呆多久,而是去到了混沌桥。
混沌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
在这里,或许能见到什么奇观也说不定。
尽管那是近乎于无穷小的概率。
白桑只是喜欢在桥边,并不是在等待奇迹。
他在思考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
现在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
一是保护自己,二是解救其他人。
一能让他的生命得以继续,但是是建立在不断看着有人离开的基础之上。
二呢?
选择二就意味着前方是未知的道路,是荆棘丛林。
或许会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死去,并且什么都改变不了。
白桑将星币握在手中。
人说,在向上抛硬币的瞬间,心里就有了答案。
那就是倾向,是心的选择。
白桑将星币往上抛起,闭上眼睛的瞬间。
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讲故事时孩子们的笑颜,还有最后、铃铃信任的眼神。
他无法再忍受任何人死去。
白桑睁开眼睛,眼底覆盖上一层灰色的雾气。
那颗星币落在了河中。
他在桥边蹲下。
河面之上映照出自己的脸。
但是只有一点不一样……
白桑抚摸上自己的长发,摸到的是真实的触感,而在水面之上的人却是短发。
一瞬间,他看到了很多。
在混沌桥这个没有时间观念的地方,他好像见到了未来的自己。
他明白了自己的选择,并且那个选择的答案说不上美好。
他会死。
站在他对面的他是一无所知的自己。
——如果知道了自己惨痛的未来,你还会选择前进吗?
为了那些孩子。
当然了。
尽管知道了你的并不美好的未来,你也依旧想要前进吗?
是的。
白桑向他伸出了手。
这就是他选择的未来。
伸出的手在水面之上出现了一样的倒影,就好像他们通过这个湖面连接在了一起,
但是竟然水面之上的“他”在那里,不就代表了自己的选择吗?
白桑微微一笑,一点都不奇怪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定的选择。
白桑问:“白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水面那边的人似乎很讶异,看到一个长发的自己向自己说话了。
“……”
白桑等待了他片刻,语气温和而坚定:
“如果你有很想要拯救的人,明知道前路漫长,有阴谋有折磨有挫折有痛苦,可能面临死亡,也依旧想要继续往前,而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吗?”
那边的他很快回答了:“是的。”
看吧?
无论何时何地,这就是他的答案。
白桑看到了未来的痛苦,却依旧告诉他:“这也是我的答案。”
是我的答案。
也是我们的答案。
短发的他蹙起眉,这是他正在思考的标志。
白桑却弯起嘴角:“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了我的选择。”
谢谢你站在那里。
*
晚上,那个少年依旧在窗外等他。
白桑早就知道他会来,为此并没有惊讶。
时至今日,宿乌已经明白了那些人的用意。
也清楚地了解了白桑和他们的交易。
——白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这里就好。
就永远的坐在,塔的最顶层。
塔之上留着一个窗口,从这个窗口之上,白桑可以看到外面。理所应当的,外面的人也能够看见他。
看见坐在最顶层的人,他们会怎么想?
想的当然是:哦,这就是罪魁祸首啊。
尤其是白桑不会去否认的情况。
在这个塔里,为什么白桑有着最高的权限,为什么标记是“Y”,而不是“YC”,或者其他人的姓。
为的不就是转移矛盾,转移憎恨吗?
可是这样的交换条件,白桑却同意了。
他永远坐在塔顶,永远作为一个被所有人注视着的目标。
宿乌的语气出奇的冷,“你想要背负所有的骂名。”
而白桑只是看向他,眉目依旧温和。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事?”
宿乌没有把话说死,但是他的眼神毫无疑问传达了肯定的意思。
“你是这样想的,那些人也是。”白桑眼眸柔和,里面却有什么他看不懂的色彩,“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有机会。”
他垂下眼睑,让人无法看清他的思绪。
像是月光一样美丽的人。
应该说,月光在他面前都变得逊色了。
“你呢,你恨我吗?”
宿乌摇头,“我不是他们。”
白桑抬眼,眼尾露出一点笑意,“不愧是我的守护神。”
宿乌的动作顿住,差点就从树上栽了下去。
“……谁是你的守护神。”
白桑眨眨眼,“宿乌呀。”
他的眼睛分外明亮,在月亮的照耀下就像映照着流光。
宿乌揉了下耳朵。
尽管这样说着,他的眼底依旧有化不开的哀愁。
“白桑,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桑深深地凝视他的眼睛,“宿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少年点了点头。
白桑告诉他:“我会找到的,找到出路。”
在看似严密的迷宫之中,找到唯一的出路。
宿乌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
这个人虽然外表温和无害,但是灵魂却如同火焰一般。
比太阳还要耀眼。
少年人似乎坚定了什么信念,也像是突发奇想。
冷硬地说:“这个,给你。”
白桑看向他,之间他突然变得有些拘谨。
这东西被少年抛过来。
白桑还以为是什么,接过以后,才发现是一根树枝。
还是光秃秃的树枝。
那根树枝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在白桑的手上。
是的,树枝。
没有任何其他的神奇功能。
那就是一根普通的树枝。
这人扔了一根树枝给他。
“……”白桑仔细端详,也没看出哪里奇特的地方,抬眼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砸我?”
“……”
少年的脸变得有些红,声音却还格外冷硬,“不是。”
他有些局促,似乎是觉得把什么东西搞砸了。
“这是,礼物。”
说完以后,他自己也不太自信。
白桑把那根树枝举起来。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从哪里折来的,总之看起来光溜溜的,上面连朵花苞也没有。
一根很普通的半节树枝。
很难想,这能够作为礼物。
白桑眼睛弯成了月牙,“守护神竟然给我送了一根树枝做礼物。”
宿乌的眼底罕见地有一丝窘迫,“因为你不喜欢花。”
“哇,我好喜欢这个。”白桑语气上扬,一副夸张的喜悦。
不喜欢花,所以送树枝,这样的想法放在哪里都是很离奇的。
虽然说着喜欢,但是白桑的语气根本就不是喜欢的语气,而像是在调侃这个少年。
宿乌默了默。
“为什么会想要给我送礼物?”
“回报。”
言简意赅的答案。
白桑能想到的应该就是因为那个面具了。
倒不是说宿乌有多喜欢,可能只是习惯了一码归一码,不欠人情。
但是……
白桑的目光移向手中光秃秃的树枝。
可以说是一点美感都没有的东西。
仿佛是什么野小子随便在路边折的赠送给他人。
白桑紧接着问:“从哪里折来的,不会是随手捡的吧?”
调侃的意味很重。
宿乌局促地回答:“这不重要。”
白桑差点就要笑出声了。
少年正折起一条腿坐在树上,坐在月光的背面。
阴影笼罩了他的半张脸,却依旧能将他的窘迫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白桑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
“因为觉得很像你,所以心念一动。”
那根树枝依旧被白桑执在手中,月色倾泄而下,宿乌的呼吸一下子就停滞了。
或许是因为眼前人是坐着的缘故吗?洁白的衣服格外衬他,犹如一朵盛开的花。而他的眼底是怜悯,执着树枝,比水墨画更清浅婉转。
他的思绪仿佛蒙上了一层无法看清的雾,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他的气质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宛若月亮本身。
白桑则倚在窗台之上,白皙的手托着下颌,声音里染上笑意:
“竟然说我很像树枝,我要生气了。”
宿乌解释:“还有别的意思。”
白桑眼底还含着笑意,抬眼一副愿闻其详的意味。
这样的“礼物”多少给了他一点小震撼。
白桑撑在窗台之上,望着坐在树上的少年:“嗯?”
“觉得像你,是因为你不像花。”他的声音很平缓。
白桑旋着那根树枝,等待他的下文。
是从不知道什么树上折下的一根树枝,从接口看得出是新折下的,然后用来当作礼物。
这根树枝之上确实连个小花苞也没有,这地方本就生长不出花来,倒也正常。
但是能把树枝送出手也是很厉害的。
白桑眼睛亮亮的,目含笑意地盯着他。
两人通过小小的窗口,正好对视上了。
宿乌语气淡然,“你不是花,你就像是木枝一样坚韧。”
美丽、温和、坚韧、强大。
不是柔弱的花,而是树木,富有生长力,无法轻易弯折。
这就是他所取姓名的含义。
白桑。
不漂亮的花,不漂亮的树。却能够养蚕缫丝,真正发挥作用的坚韧的树。
白桑眸光微动,“……”
他将那节树枝收入怀中,道:
“这是我至今为止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虽然解释了,但是宿乌依旧对自己冲动地送出树枝这种行为自我疑惑。
他可能是被月光迷惑了。
宿乌揉了揉眉心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这也不能掩盖他耳垂依旧是局促的红色。
他一抬起头,正对上白桑的视线。
对方眼底噙着笑意,长长的发丝垂在耳侧,素白的手无规律地点着脸颊。月光撒在他的身上,铺上了一层朦胧的底色。
他莞尔道:“没想到我的守护神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
他就不应该听他的话,起名字。
白桑看着手上的树枝,眼底终于带上了点真切的笑意。
从来没有人送礼物会考虑这种东西。
宿乌问他:“白桑,你想离开吗?”
倚在窗边的人却温和地告诉他:“我无法离开这个塔。”
他所说的无法离开,不是做不到,而是无法去做。
“我也不会离开这座塔。”
白桑停顿了片刻,用一种坚定而又柔和的语气这样回答他。
少年开始很清楚地明白,他们的愿望是不同的。
截然不同。
他并不在乎那些人,他只想让月亮自由。
但是月亮却想要悬挂在塔的上方,照耀着这里。
他无法理解这个人,却无法不被他的灵魂吸引。
在那一刻,少年有一种很突兀的想法。
在他人生的前半段,他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
他很想把这颗月亮从高塔之上拽下来。
这样的疯狂的想法一旦萌芽,就开始如同烈焰一般开始灼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