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英来的时候,张玉还昏睡着,一通发泄之后,竟然状态没有恶化。
他们两个趁机把人抱上专车。
车上配备了一应俱全的医疗设备,足以维持张玉的情况。
旧英看着周景黑的锅底一样的脸色,一路上嘴巴不停的解释:“这个双人法阵,真的很难做啊,你跟我说的太临时了,我能赶在两个星期内做出来就不错了。”
周景低头查看张玉的情况,没有回应。
旧英:“那个,你准备好了吗?你真的决定了?”
周景:“嗯。小宝会把他照顾的更好,他不需要我。”
张俯允也已经被判刑了,他的事也做完了。
旧英撇撇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渣攻回头。
旧英:“好吧,那既然你决定了,那咱们今天晚上过去直接开始。”
周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摸了摸张玉的头发:“好,他的身体也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
车子有条不紊地向终点行进。
周景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张玉躺在法阵里,浑身是血,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让他在小宝和自己之间选一个。
他犹豫不决,痛苦哀求,无法择断。
张玉的泪眼,隐隐和小宝眼睛重合,他们最后都不约而同地失望地看着自己。
最后法阵破灭,两个人一齐消失了。
周景醒了之后,还心有余悸。
“谢谢你,没让我选择。”
周景嘴唇贴了贴张玉的额头:“这样已经是对我最仁慈的结局了。”
到小镇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在山脚简单吃了点东西,几个人就抬着张玉上山了。
张玉醒来一次,看到了旧英,暗淡的眼睛微微笑起来,没有责怪,没有怨恨。“你再来晚点,我就要坚持不住了。”
旧英:“嗯嗯睡吧,睡醒就什么都结束了。”
他的话仿佛有魔力,张玉听了,真的开始昏昏沉沉地要睡去。
合上眼皮前,最后的画面是看到周景站在担架旁拉着自己的手,对自己微笑。
张玉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带着一丝满足沉沉睡去。
友人爱人为他送行,他这一遭不是迎接毁灭,而是迎接新生。
周景和张玉一齐躺在法阵上,旧英给他们一人嘴里放了一颗小法球。
“这个法阵要持续3天3夜,你不久后会睡去,放松就好,不要紧张。”
周景握住张玉的手,放在手里捏了捏。
虽然是早已经决定好的,但真到了这一刻,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他想到,一年前的张玉就是这样躺在这张法阵上,当时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的。
旧英看他紧绷的身体,有些不成器地嘲讽道:“张玉上次来的时候可比你从容多了。”
周景侧过脸看向张玉,张玉安详平和略带苍白的脸就在眼前。
上一次张玉能从容赴死,一定是被他伤到已经心如死灰了。
周景有些羞愧地垂下眼睛,再睁开时,紧张的情绪已经掩藏好了。
他的眼里温柔流转,眼睛一直盯着张玉,淡淡出声:“开始吧。”
法阵发出莹绿色的光,周景慢慢闭上眼,感受着周围空气的流动逐渐不寻常起来,自己的身体好像越来越沉重,可大脑却越来越轻盈,一个下坠一个腾空,几息之间,周景就昏睡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好像处在一个奇异的空间,周围白茫茫的,没有边界,只有空无。
然后他就看到了张玉。
张玉好像还没醒,而他的身边半跪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拥有自己原本容貌的季小宝,圆脸,桃花眼。
周景顿时僵在原地。
他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完全不同于顶着张玉面孔的季小宝。
这一刻周景竟然有些畏惧,不敢出声,怕惊动对方。
季小宝笑着,活泼的眉眼与六年前一样,不同于他们,季小宝永远年轻着。
“这是给我的吗?”周景看着季小宝从张玉的怀里拿出一封信。
这封信周景记得,张玉在医院写的,不让他看。
他把信拆开,信上字不多,但是歪歪扭扭地能看出写的很费力。
季小宝笑他:“我们的学霸什么时候比我的字还丑了?”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渐渐的就笑不出来,眼泪簌簌地从眼眶掉落,季小宝带着哭腔暗骂道:“傻子,这个时候会喊哥哥了!”
“徐小北,你个大傻子。”
歪歪扭扭的字迹倒真像他们小时候偷偷写小纸条的样子。
周景看着季小宝,一边哭一边把信叠起来,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然后擦了擦眼泪,轻轻摇晃着张玉。
“傻子,醒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张玉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是季小宝年轻的熟悉的亲切的永远笑盈盈的脸,阔别已久的,生动的眉目。
“小……小宝……”
话一出口,张玉的眼泪就啪啪啪地往下掉,他从没觉得自己这样委屈,也从没觉得自己竟这么想他。
张玉大哭起来,哽咽地喘不上气。
季小宝一把把张玉揽进怀里,也开始不停掉眼泪。
“小宝……小宝……”张玉像什么都不会说了,紧紧抱住季小宝的腰,像只流浪了很久受了很多委屈的小狗终于见到了爱护他的主人,只一个劲的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傻子,徐小北你个大傻子!!!”季小宝一边哭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拍打着张玉的肩膀。
“你都干了什么,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了!!!张俯允欺负你,为什么一开始见到我时不告诉我,周景欺负你为什么不肯跟他分手,最后还好意思给我献舍,看着你那么窝囊的记忆我气都要气死了!!!”季小宝的眼泪不比张玉的少。
他回到张玉身体的那一年,抑郁失眠到大把大把吃药,差点没自杀,真想追到阴曹地府去问问这个傻子,怎么这么笨这么傻,由着人欺负。
“我错了,小宝,我根本不行,你来吧,你一定比我厉害,你一定能活得比我好,你到我的身体里来。”
张玉哭着敞开怀抱。
“只可惜我没有把身体养的很好,你可能要委屈一点……”
季小宝一巴掌拍在张玉的额头上,哭骂道:“你还来!”
张玉红着眼看着小宝:“你嫌弃……”
“傻子。”季小宝也同样红着眼,一把拉过张玉的被自己拍红的额头,贴近自己怀里,手掌贴近张玉的后脑勺。
“我已经死了,六年前就死了,北北。”季小宝平静的声音,尽力掩藏着其中的颤抖。
张玉根本听不了这话,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这是我的命,和你无关,不是你造成的,你后来和周景在一起,这是你的姻缘,也和我无关,我已经死了,北北,可以为我伤心,但是不用感到愧疚。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不必拘泥于我,也不必拘泥于周景,在遥远的未来,你还有很多风景可以看,以后也会遇到更多更好更不同的人,就把我留在回忆里,我一样也不算离开,我会一直在你的记忆中陪伴你。”
“不……不行,不可以,小宝,别走,我错了,你别走,别丢下我。”
张玉根本听不进去,他死死抱着季小宝,一个劲摇头。
季小宝的声音严厉了些:“你没错,为什么总要说你错了,徐小北,你做错什么了?你错在被张俯允强迫?被周景伤害?”
季小宝拉开张玉,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小北看着我!不要让别人影响你,不要为了别人而活。”
季小宝从张玉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项链,是串着那枚戒指的项链。
张玉把他带在身上一起带来了法阵,本来是想净化戒指的气息。
季小宝反反复复摸了几遍,像告别老朋友,笑着把他亲手带到了张玉的脖子上。
就着这个姿势,季小宝轻轻在张玉耳边说:
“这枚戒指陪我度过了那一年煎熬的时光,我靠着他走过来,他不是没人要的东西,他是宝贝。总会有人遇见他,珍惜他。”
他只起身来,又专注地看向张玉的眼睛,真诚告诉他这世界上的真理:“哪怕没有人,你也要自己爱自己,别人的爱都是锦上添花,有更好,没有也行。”
张玉愣愣地看着季小宝温柔的眼睛,手指摸上了胸前的指环。
指环内的字母清晰深刻。
“XXB”
“徐小北”
张玉看着自己的手渐渐变透明,惊讶地伸手去够季小宝的手臂。
季小宝微笑的看着他:“北北,出去吧,好好生活,重新开始。”
“不,小宝……”
在远处的周景眼看着张玉消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起身扑去。
“不要,小宝,我来换你!!张玉!不要!”
张玉惊讶于听到周景的声音,泪眼朦胧地转过身,只来得及看到周景惊恐的脸,身影就完全消散了。
周景扑了个空,怔愣地跪在原地:“张玉……”
季小宝走到他身前来,微笑着看他:“阿景,好久不见。”
这声好久不见,不是以寄宿在张玉身体里的那个抑郁仇恨痛苦的季小宝的身份说的,而是以死在去取订婚戒指的路上,与恋人最爱时分离的真正的季小宝的身份说出口。
周景抬头,和他目光相接。
六年,多么漫长的时光。
足以改变周景太多。
但季小宝永远是二十三岁。
周景眼眶通红,穿过六年时光,他等了这一刻太久太久:“小宝……”
季小宝跪下来,和周景视线齐平。那张可爱的娃娃脸连梦中都不曾那样鲜活。
季小宝说:“阿景,你怎么会在这?”
周景哑口无言,沉默地看着季小宝,许久出声:“我想用我的身体换你。”
季小宝笑着:“为什么?”
周景还是一副怔愣地表情,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季小宝,听到他的问话,周景皱了皱眉:“我想你活着,我……很想你。”
季小宝歪头:“真的是这样吗?”
周景迷茫:“小宝……”
在季小宝死去的那些年里,周景无数次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季小宝一面,如果可以再和季小宝说一句话,哪怕让他立刻死了都甘愿,可季小宝却说真的是这样吗。
季小宝拿过周景的手放在他胸前:“听听你心的声音,你到底为谁而来呢?”
“我……”
周景神色微动,抬起眼有些慌乱地看向小宝。
“你刚才在喊谁的名字呢?”
周景登时醒了,有些急切的看向四周:“小宝,你不要去张玉那里,你来我身体里,你们一起活下去。”
季小宝笑了:“所以你是来找北北的吗?”
周景迟疑点头:“是。”
“所以你现在喜欢上他了吗?”
周景下意识否认,季小宝捂住了他的嘴。
季小宝:“可你刚刚扑过来的一刻,眼里并没有我。”
周景惊慌摇头。
季小宝又继续说道:“你对我是习惯,是执念,我死在了我们曾经最相爱的时候,可是已经六年了,阿景,这六年陪在你身边的都是谁呢?”
“你只是被自以为是的仇恨蒙蔽了双眼。”
周景一向自认为坚定的心开始动摇,他急于否定,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或许你耿耿于怀的只是我们缺少一个正式的告别。”
说到这里,季小宝一直微笑的嘴角才逐渐苦涩下来,他眼里闪动着泪光:“阿景,景哥,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很开心很幸福,我不后悔。”
周景这些年一直没放下季小宝,不仅仅因为小宝死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还因为深深的愧疚,如果小宝没有和他在一起,就不会成为张俯允的目标,不会在二十三岁的大好青春横死街头。
这样想来,他也是凶手。
他活在这样的痛苦里,日复一日折磨自己,也折磨着一切和小宝死亡有关的人,包括张玉。
可小宝现在却对他说不后悔……
周景看着泪流满面地季小宝,抬手为他抹去泪水,颤抖着问道:“痛吗?”
他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季小宝却咧着嘴笑了:“不痛,我还没来及反应。”
四目相对,两双通红的眼睛,周景蹲在地上以手遮面,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大哭起来。
季小宝悬在半空的想要安慰他的手,终究没有落下。他忍住嗓音的哽咽:“景哥,放过自己吧,也放过北北,不要让我成为你们的阻碍,六年了,你可以重新开始了。”
寄宿在张玉身体的这一年里,他日日夜夜被张玉过往的记忆冲击。
痛苦的多,欢愉的少。
可这大部分都和周景有关。
他这才知道张玉有多喜欢周景,他为自己曾经的迟钝痛苦。
而他也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亲眼看着周景从失去自己时眼中的冷漠阴郁到和北北结婚后眼中一年深过一年的爱恨挣扎。
他恨周景,也爱周景。
曾经他说服不了自己,把北北交到周景身上,可今天周景的表现让他决定再给周景一个机会。
他绊倒了张俯允,可李茂青还没找到,北北太软弱了,也需要有一个人保护他,陪伴他。
他不想成为他们的牵绊,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们能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如果还有什么过错,就算让他来承担吧。
“北北没有消失,你只要醒来就能见到他,我要走了,送我一件东西吧。”
周景抬起头,只见季小宝伸手从他头上摘去一根白头发,痴痴地笑起来。
他把那根头发放进了张玉给他的那封信里,然后把两样东西贴在胸口。
周景有些慌张。
季小宝后退一步躲过周景的手,笑道:“别再折腾我了,这次我真的要走了。去投胎了~”
“再见,景哥,去追回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