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蒋京雪起了个大早试衣服，因为下午要见钱悦。“你面试过了，我们出来玩庆祝下呗！”这弟弟如是说。
他衣服本来就少，还都长得差不多，试了也白试。干脆就穿钱悦自己总穿的那些吧……投其所好。
结果两人在公园一碰面，发现对方穿的都是自己互换时爱穿的衣服。钱悦直勾勾地盯着他衣服，用送玫瑰的语气和姿势递出小风扇。
“蒋老师……”
“嗯？”蒋京雪心都乱了，眼神落在树枝上落在鸟上落在打太极的大爷上，就是不落在他身上。
“你戴这个冷帽好像一颗蛋啊。”说罢还上手晃他脑袋。
“滚，你给我摇散黄了。”
工作日来老城区公园有个好处，这多是大爷大妈，就算爱盯着他们瞧，也认不太出是公众人物。二人在绿意里慢悠悠逛了会儿，决定去划船，老式观光船全靠脚蹬，钱悦蹬起船来跟狗刨式的六亲不认，蒋京雪无奈摁住他：“大哥！一小时的票呢。”
看他那么起劲，蒋京雪后来就纯瘫着了，做总指挥。比如他们要过桥的时候，由他来决定是从胖胖的桥洞过，还是从瘦瘦的桥洞过。枝蔓笼下一片阴影，两人在过桥洞时刻意“哈——哈——哈——”大笑听回声，这是世界上最响亮的笑声。
“好自在。”蒋京雪趴在方向盘上低低感叹，“像一个孤岛。”只有两个人的孤岛。
他懒洋洋地看湖景，没留意到钱悦目光一直黏着他。
每次看蒋京雪的眼睛，总觉得他不在意这个世界，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但如果真不在意，为何眼神总追着组成世界的细微存在，比如飞鸟或空气中的微尘。
“蒋京雪，你最想要什么？”
“就是广义上的，你想要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
蒋京雪想要的，其实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瞬间，它们是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等他去拾。这种“想要”与旁人无关，不是说谁能帮，谁能给的。想法很抽象，大部分人估计难以理解，但他还是认真解释了。
也不知钱悦算脑子转不动还是转太快，他听完很自然地接话：“那我可以跟你一起拾啊。”
“你呢，还是计划演完最后一部戏就退圈吗？”
互换回来，想要的东西也许就变了。
“现在比之前想要的更多。”
答了又没答。
吃完晚饭去看电影，他们破天荒选了部恐怖片。两人其实都不太能看恐怖电影，一个是为了借机拉拉手，另一个……也是为了借机拉拉手。然而影片近半，谁也没胆真去牵，只是被吓得拿手挡眼睛。蒋京雪用气声问钱悦：“你想走吗？”撑不下去了主要是。
谢天谢地你终于问了。钱悦点点头，说等过了恐怖片段再走。不然人在前面走魂在后面追。
他俩坐在最里头，离开得穿过一排人。好容易挨到平淡的过渡段，刚起身，片子一个jump scare直接把二人又吓坐下了，然后剧情就再也没有让人心跳缓下来。后来也没走成，不得不硬生生看完整部电影。
和其它场所不一样，在影院看电影后遗症会更重。蒋京雪和钱悦在楼下广场喝饮料，坐了十分钟，还陷在剧情里拔不出来，一直忍不住观察过路人有没有影子。
“时间还早，”钱悦摁亮手机：“要不看点别的缓缓。”
蒋京雪：“嗯，我以前看完恐怖片睡不着，就会去看老娘舅。”
钱悦：“老娘舅，中式恐怖！”
“……”
“确实。”
搜了下排片，当前可看的，嗨皮点的，只有一部带SM元素的同性爱情片了。蒋京雪发誓自己这回没什么蘑菇般滑溜溜的小心思，他跟钱悦介绍了下片子，然后问要不要看，不看就打道回府了。钱悦点头应下，看上去没多想。
最终影厅里除了他俩，还有个目测四十多的姐姐。
片子尺度稍稍超过了蒋京雪的预期，他突然有些后悔，钱悦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哪有人跟暗恋对象出去，看完恐怖片马上接一部这种片的，神经病啊。
全程也算相安无事。三人在中轴线最好的位置正襟危坐，眼神清明地看着巨幕上的角色酱酱酿酿，气氛半点不旖旎。钱悦从开场就双手交叉抱着胳膊，没放下来过，口罩挡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反正耳朵没红。
片子其实一般，但至少冲散了先前恐怖片带来的阴影，夜色中他们穿越广场去拿车子，终于不再盯着路人的影子看了。
在蒋京雪人生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电影都是他一个人去看的，认识钱悦后他才知道，原来散场后电影还没结束，彩蛋是两个人慢慢悠悠地晃过小道，讨论刚才荧幕里的过眼云烟，吵吵嘴。当你看着对方眼里的光点，是完全分不出心去看霓虹啊，月亮啊之类的。
也许别人看完他的作品，跟同伴也会有这么一段？
街上的人都被夏夜蒸得热腾腾的，“你走慢点。”蒋京雪拉钱悦胳膊，发现他烫得吓人。
“什么？没听清。”钱悦忽地附身凑近，呼吸像蝴蝶扑到他脸上。
没什么，就是心脏有点受不了。
不明白，明明什么特别的都没发生，明明关系毫无进展，可光是并肩走着，心跳就快到恍惚，还一坠一坠的。有点像循环播放熬大夜后早上起猛的那一下子——掺桂花蜜版的。
果然，爱一个人的最好年纪是十八九岁，年近三十，承受这些心动身体有点吃不消。
***
蒋京雪新家不大，但安全性和位置都不错，就在商圈。拐了三层，钱悦把车停在地库电梯口前。
刚把人放下，车窗便探出颗脑袋，冲着背影喊：“蒋京雪！”几个字在地库的热风中一圈圈扩散，荡起涟漪。
“那个，我在家又整出点你的东西。”钱悦勾着个塑料袋晃悠。
里面有根三合一快充线，还有包开封了的散装咖啡糖。蒋京雪敢说，一定还有什么生活碎片在他家角落，理不清了。
洗漱完已过零点，蒋京雪抱着笔电倒在飘窗榻榻米上，《露水》围读在即，还有好些准备工作要完成。月光下，雨花石在盛水的观景盆中盈盈发亮。
他理理窗帘，不经意朝下面一瞥，发现路灯下杵着熟悉的人影，影子拉得老长。
钱悦怎么还在这？
车停哪了，地库有他的地方么？
从六楼这个距离，挺容易能看出那就是钱悦，身形很好认。蒋京雪扶着窗帘，看他隐入昏暗里，在小区花园打圈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期间伴随着一些不明所以，较夸张的肢体动作，有点像吃了没熟的菌子中毒了。
刚想打电话提醒下，他这样其实全小区都能看到，只见保安大叔背着手过来与他交流了一番，人终于鞠躬撤离。
蒋京雪：“……”
***
之后钱悦飞海外待了快半个月。由于《神的游戏》作秀效果好，曹戚帮忙牵线了旅居海外的华裔影后钟玉英，打算拍一期表演进修海外特辑。
在没见面的日子里，蒋京雪的夏天很简单——进组《露水》、爱上了洞洞鞋还买了一些装饰扣、翻藤本树的新作《再见绘梨》嚎啕大哭。
每天醒来洗完脸，还是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怔然几秒，原来宇宙的玩笑真的消失了。
某天傍晚他看完电影往家走，钱悦刚好打电话跟他瞎聊。戴着耳机边走边说，一股带着凉意的香氛味侵入人流，它无法调起人们的情绪，步履匆匆的大家看上去都不太想活。蒋京雪走了一阵才发现味道从哪来——是座离挺远的CBD大厦，气味居然能傲慢地飘那么远。
没有人留心高楼漂亮的灯光，都知道那不是妆点，只是些电量耗尽的普通人还在发电。再过一个栽满簕杜鹃的天桥就到了，落日马上就要掉下去，在卖唱小哥的歌声里，人们耳朵碰着耳朵，抓紧最后的片刻合照。
钱悦笑着挂电话时他已经走下桥，夕阳没了。
人生果然还是少了一块。蒋京雪没由来地想。
从前不理解那些爱来爱去的痴男怨女，有这功夫干点别的不好么，世上让人感慨活着真好的事那么多。现在懂了，虽然都是幸福，但它们有不同的名字，有的叫“成就感”，有的叫“得偿所愿”，等等，而唯有一种，它以某个人名字命名。
他旁边有个中学生龇牙咧嘴地打电话：“你都不知道你，我跟你说，完全不一样，我告儿你，你根本你就，你完全你就不清楚就是说，你完全，我告儿你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