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酒店，人高马大的保镖开道，挡住了一票围上来的女孩子。有几个是老熟人私生粉，怎么认出来的？见八百次了，一回生八百回熟。
钱悦入住时也看到她们了，几个人在大堂跷着二郎腿玩手机。路人不一定认得蒋京雪这张脸，但钱悦私生粉肯定认识。办手续时他感觉有目光在背上爬，之后放好行李去吃宵夜，下楼又接受了一波注目礼。
几个小时过去，她们真就干等？疯子可怕，一帮没事干的疯子更可怕。
两人三步并两步走，蒋京雪看都不屑看她们，飞快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般：“Go get a life...[1]” 钱悦英语不好，根据字面翻译他觉得应该是“纳命来”的意思。
没想到有人听见了，还大喊：“别装逼了，初中都没毕业还扯英文。”
“你有毛病吧？”钱悦不耐烦地回头瞪她。
她回：“关你屁事蒋京雪！”
钱悦对这名红发女有印象，之前她也动不动出口成脏，骂完还跟着自己，不知道怎么想的。经纪公司采取过法律措施，但过段时间这姐又来了，比灰太狼还顽强。
拜小插曲所赐，上电梯后气氛有点压抑。短短十几秒蒋京雪一直闭着眼，钱悦自己也有这个小习惯，因为工作累，会抓住这种不需要睁眼的碎片时间放空。
***
高碳日可以放肆点，蒋京雪把钱悦带的夜宵都吃了，边吃边做《露水》的准备工作。难得早收工，他打算洗个澡清醒下再接着干活。
结果淋浴不出水了，报修后他发消息给钱悦：我浴室没水了，你的能用吗？
钱悦：能，我刚洗完，你来我这洗吧
钱悦：报修的话你让粽子盯一下，以前试过有工作人员拍照卖
钱悦：或者你干脆换间房
蒋京雪：东西堆太乱，换房还得收，懒
蒋京雪：我顺便过去跟你讲下剧本
他挎了个包去敲钱悦房门，开门的乃是个只穿了大短裤的绿面魔头，顶一脸绿糊糊，做了个夸张的怪笑表情。
蒋京雪挑挑眉。
“逗你真的好难，进来吧……”
“变相怪杰，你能不能穿衣服。”直视自己的半裸体怪瘆人的。
“等会儿卸了面膜再穿，我只有套头的。”
他洗完澡出来，两人盘腿坐床上聊《露水》。
钱悦读过剧本了，此趟N市之行的目的是让蒋京雪帮忙再捋捋。他献宝似的将彩色荧光笔们一字铺开，以示自己准备好挑灯研读了。
“618批发的？”蒋京雪不明所以，低头翻钱悦的剧本，“我看看你都批注了什么……思维导图做蛮好的，你能不能口述故事，顺带理一理下逻辑？”
借助思维导图，钱悦结结巴巴交了答卷，思路大体清晰。蒋京雪提了几个问题，他也都答上了。
蒋京雪：“你不笨啊钱悦。”
“啧，我可聪明。”
“我同意。”他眼含笑意，缓缓点头。
钱悦心虚，思维导图是蒋京雪要求他做的，他从前读剧本才懒得梳理逻辑，简单判断下情节需要他表达的情绪就提枪上阵——话又说回来，他演的大部分戏本身也没啥逻辑。
钱悦问：“为什么别人的剧情我也要管，只梳理自己的不行么？”
“都要弄清楚。表演的前提是你明白这个故事讲了什么，怎么讲的。”蒋京雪接着翻他其它笔记。
钱悦倒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蒋京雪盘腿坐着，半干的头发上盖了条白毛巾，面色沉静。
“你这样好像观音菩萨。”
“那我收了你这泼猴。”蒋京雪看得入神，回嘴时语调没什么起伏。
见他如此认真，钱悦收了插科打诨的心思，翻身坐起：“话说，你为什么让我边读边标联想到的意象和场景？”他先前觉得这点不重要就没问，倒是仔细写了，美的，怪的，啥都有，清晨的垃圾场、海边落日、高速跑步机……这让他想起拍《Swan》时丁成荫让他们听歌调动想象。
“因为我要带你出门读剧本。”蒋京雪合上本子，似笑非笑，“你写了哪里，我就带你去哪儿。”
钱悦一愣，没听过还能这么玩：“啥原理？”
蒋京雪解释：“环境和五感会影响潜意识，潜意识又影响表演状态。”
“如果你沉浸在某个环境里研读剧本，日后你表演时，感官记忆会被唤醒，直觉和通感能帮到你。”
钱悦抱拳：“大脑真神奇。”
“明天时间有限，只能挑几个地方去，打个样。如果你觉得有用，以后再自己试试。”两人敲定了几个地点，末了蒋京雪纠结道：“你还标了垃圾场……难办。”这地方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钱悦犹豫了，跟这个意象挂钩的剧情还挺重要。他问了一圈，有团队人员说自己老家就在附近，那有条治理不善的臭水溪，整治工程还没开始，可以去碰碰运气，保持一定距离就好。
似乎也行得通。
蒋京雪笑：“对自己那么狠？”
钱悦：“你别去了。”
“不去谁帮你抠本子。”
“行，辛苦你了菩萨，到时我开车吧，你在车上多睡会儿。”
“好的泼猴。”
***
凌晨五点，钱悦驾车向城外飞驰，蒋京雪在副驾睡觉。太阳还没出来，外头晨雾缭绕，他开了点窗透气。雾很微妙，眼泪一样湿漉漉的东西，贴在皮肤上很清爽，不像雨水偶尔令人心情沉重，《露水》就是个晨雾质地的故事。
编剧孙怜说，剧名灵感源自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写于女儿逝去后。
驶过条栽花树的路，有花瓣飘落在车窗一角。他想起《露水》的情节。
在《露水》的世界观里，人去世后并未消散，你可以选择隐身跟在某人身边，为他做九十九件小事，改一次命。完愿才遁入轮回。
什么算小事？比如对方快摔倒了，你把前面的石头挪几厘，让他不至于磕到脑袋。又或在某个晴天，你让一瓣花落在他肩头。
那何为改命？就是当他站在命运的分岔路口，你推他一把。
所有行动由委员会监察，有项规定很残酷：如果亡灵只做九十九件小事，不为其改命，那对方死后二人能相见。如果改命，就见不着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露水》是群像故事，母子、手足、恋人、朋友，亡灵们各有选择。虽是生死题材，但故事喜剧元素不少，有笑有泪。
钱悦理解蒋京雪为什么想参演这个故事。他们都经历过亲人去世，如果世界真如《露水》那般运作，该是多么大的安慰。生命中某些琐碎的美丽巧合，其实是逝去的重要之人的小心思，再苦，也有人默默为你挡了许多。
蒋京雪打了个哈欠，睡醒了，大概是脑子还糊涂，开口前三句全是胡话，钱悦听不懂，在一旁闷笑。他突然庆幸蒋京雪与他同行，有些路是寂寞的。
二人运气不错，没太费劲就找到了那条臭水溪。彼时天还没亮，溪面上飘着不明絮状物，没他们想象的臭，周围绿植不少。
“我们村那条比这臭多了。”钱悦捏着鼻子，“听说后来整好了，唉，好久没回去，不知道现在什么样。”
他们找了个树荫地垫报纸坐下，没多废话直接开干。今天钱悦分外认真，不逗闷子了，连蚊子落在脚踝上都不理，还是蒋京雪帮忙扇走的。
千里迢迢专门跑这读的剧情也不复杂——母亲刚离世时主人公的日常生活。
他认真地读，蒋京雪并不吭声，只在他提问时回话。
来之前想，是什么让钱悦写下“清晨的垃圾场”这一意象？如今风拂过，他懂了。
溪水冷冷的臭气飘过来，憋气吧胸闷，可一呼吸又恶心得不行，想喘气活着就无法摆脱这种难受，未曾想连呼吸都那么痛苦。温热的风是安慰，像手掌，可惜刚捧起他的脸就飘离了，抓不住。草扎裤子，小虫偶在腿上停歇，即使嘴闭着，他依然能尝到周围植物绿色的苦味。
镜头拉远，他们就是两株暮气沉沉的植物。
这就是我当初的感受。蒋京雪想。
他眨巴眨巴眼，不让里面的液体掉下来，凑过去问钱悦读到哪儿了，顺着他手指望去，《露水》里的男孩正拎着菜走在回家路上，迎面一家三口与他擦肩而过。男孩驻足，拧着脖子目送他们远去，直至这家人消失在他视界。
肩头忽然一痛，原来是钱悦脑袋撞了上来，蒋京雪抱住他的头，柔声道：“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