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破晓之前>第8章 上卷:第六章

  ====

  不下鸡蛋的母鸡会变成鸡汤,不生小猪的母猪会被送进屠宰场,而秦钧那生不出孩子的养母,幸亏生而为人,仅仅是遭受了一些折磨。

  新婚的头几年,她常常被婆婆拿着擀面杖揍,动作狠得就像是在打牲口,以至于她身上一直青紫不断。不过,还好那日子不过是像牲口,如果真的成牲口了,招呼她的就是菜刀和油锅了。

  这段日子的终结并不是由于和解,也不是由于什么开明的理由——在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的兄弟们闹着要分家,她总算得以从婆婆的眼皮下搬走,次年便购买了秦钧。

  她恨她的婆婆,恨不得那个老太太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但同时,她也谴责自己——她也渴望能有自己的骨肉,可为什么多年来却怀不上一个孩子?

  她为此常做噩梦,梦到总算怀孕,却接二连三地遭受意外,她使出浑身解数保护那来之不易的胎儿,但最终总是流产。有时她梦见那只被父亲活活打死的小狗,是小狗死后化作幽灵,阻止孩子们来她腹中投胎。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12年,直到一天,她忽然感到身体不适,呕吐不止。后来独自前往医院体检,果然查出怀孕的结果。

  她等待这一天等待了十几年。

  她因此而欣喜若狂,无知的秦钧也陪着她一起高兴。她将来之不易的孩子视作宝贝,早早住进县里的妇科医院待产,但从来不考虑预算。

  孩子出生的那段时间接近年关,家里的积蓄基本花光,秦钧的养父仍没结上工钱,与一群工友滞留在工地。养母四处找亲戚七拼八凑地搞定了医药费,零星的花销仍然不少。13岁的秦钧在病房里打地铺,独自承担起了养母和弟弟的住院费、营养费。

  他从小就不是什么灵巧的人,弄钱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容易事。也幸好当时是冬天,幸好县里有一个小火车站,13岁的秦钧便独自去火车站卸煤,他体力过人,一个人能不停歇地卸一车皮,才能每天都顺利地结到工钱。

  秦钧的养父母不久后知道了食宿费的来历,也因此十分感激秦钧。但道德往往比不过实际,一个幼小的婴儿所需的花销太多,还有这个正在读书的“哥哥”,再加上孩子出生时欠下的债务,着实让这个家庭不堪重负。

  婴儿、债务、“哥哥”——在一番权衡之后,他们决定舍弃秦钧。

  最开始是零食和衣服被切断供应,秦钧照常读书,不受影响;后来零花钱直接清零,每月只有国家补助的伙食费,秦钧觉得有口吃的就行。只是,县城中学繁杂的讲义费让他措手不及......

  秦钧一直以来都明白,弟弟出生后家庭变得拮据,于是面对之前那段节衣缩食的生活,他从未抱怨过一句。但这次情况不同,讲义费次日必须交清,一夜之间,哪怕是区区几百元钱也让这位少年手足无措。

  于是,他去了养父工作的工地——

  秦钧找到他时,他正在搅拌机旁和沙子。一边抽着废旧报纸裹就的莫合烟,一边用那对干瘪的手臂挥舞铁锹。秦钧叫住了他,他便回过头来:“嘿——你小子这几个月来连个屁都不放,今天来找老子干什么?”

  “爸。”

  “霍!还知道叫我爸?既然是我儿子,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倒是独自在学校里享清闲?!”

  秦钧不在乎养父说的是什么,他只在乎自己手里的书单,他应该赶紧要到那几百块钱,然后回学校完成那一大堆学习任务——数学小题、物理大册、生物笔记、政治书、地球仪......最后还不能忘记英语单词和《岳阳楼记》。

  于是他凑上前去,将书单递进养父的手中,却被劈头盖脸地甩了一巴掌——那只常年过劳的右手布满老茧,老茧的缝隙间塞满无缝不钻的沙砾,让秦钧的脸陡然间撕开大片......

  上一秒他还在想从参考书上读来的资料,书上说范仲淹并未去过岳阳楼,只是凭着一副画作就写下了《岳阳楼记》。但此刻他的脑海已经一片空白,数学小题、物理大册、生物笔记、政治书、地球仪、英语单词和《岳阳楼记》随着那一巴掌烟消云散。

  他立刻捂住右耳,一边躲闪着铁锹的攻击,一边借养父的骂声检查听力,确认一切正常后逃回学校,以《岳阳楼记》的一遍默写开启了今天的晚自习......

  最后他的讲义费先是同学垫付,后续由他本人勤工俭学还上。他脸上的伤痕多而不深,一段时间后便恢复如初,让全校的女生都松了口气。

  一切看似恢复了原状,秦钧还是像往常一样白天黑夜地学着,但没人比他更清楚事态的恶化。

  ——有难关,只要有同心协力一起克服的想法,秦钧便还有容身之地。但此时养父母明显将他看做白吃白喝的累赘......

  秦钧不求多的,只求自己能供得起自己读书,起码不再遭受殴打那般的待遇。

  他的成绩依然很优秀,可是,不到14岁的秦钧在冥冥之中感到了分数的无效——这是因为养父母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他这个毫无血缘的养子,便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外人,外人的好与坏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呢?

  当时的秦钧认为,只要他待在学校,养父母就触及不到他。纵使拮据,他也完全可以自己供养自己,目前全心全意只从事学习这一项事业,此后自由地选择人生。他根本没有必要和养父母见面,可以在象牙塔中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他错了,他忘记了一个事物——暑假。

  那年夏天,被越来越重的负债压到走投无路的养父,总算撕破脸皮向秦钧交了底牌——你这个废物,没人要的东西,你别不要脸地拿老子的钱去读书!咱们夫妻俩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凭什么在家里白吃白喝?!赶快给我出去打工赚钱!

  秦钧说:“可以。”然后去了邻村,爬上房顶,为一户村民帮忙盖房,拿小工的工资。

  在他眼中养父暴跳如雷,不过是想在这场利益纠纷中占取主动权,秦钧生来便不善言辞,也不喜欢与他人有口舌之争。秦钧觉得,反正是利益纠纷,只要满足对方的条件,或许就可以全身而退。

  后来他白天便一直在房顶上,黄昏时到了地面反而不知该如何行走。

  做工第四天的傍晚,夕阳如火。秦钧晕头转向地往家的方向走,忽然看见一个收废纸的老头,骑着一辆三轮车从养父母家中出来——车斗里装着他从小学至初中的所有课本、练习册、作业本、奖状。

  那一片花花绿绿的书籍仿佛他的老友,他远远看上一眼便认出了它们的身份,8年的求学经历飞一般地从他眼前闪过,他仿佛看见老友的头颅从断头台上滚落......

  秦钧站在原地,有些不能呼吸——他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冲,全部挤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的整个面部无比酸胀,像是一动不动地挨了一记直拳。

  他扶着头颅,靠在墙上,他不能控制自己身躯的下滑,不久便坐在地上,深呼吸了许久,再抬起头时便看不见三轮车了......

  回到家中后,他就在餐桌上看见了有关于他退学的文件。

  单纯的秦钧啊,聪慧且愚笨的孩子,他看出了利益纠纷,看到了养父的条件,但他考虑不到人的贪婪——即便背过上千的成语,也终究没能提前领会“得寸进尺”的含义,不懂什么是“鼠目寸光”,不懂什么叫“锱铢必较”,只知“以德报怨”而不懂它的相反情况......

  秦钧当天晚上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表面上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他只是本能地清楚一件事——无谓的挣扎不会对达成目的起到任何好处,如果想要解决问题,那必须看到它的根源,找准时机,一刀毙命。

  他仔细地回忆了在养父母身边度过的九年光阴,之前的八年一直过得很好,几乎可以说是备受宠爱,享受着亲生子女都不一定拥有的待遇。但后来待遇便急转直下,为什么急转直下?是因为没有钱,为什么偏偏是此时生活得如此拮据?是因为一个婴儿的出生......

  秦钧偏过头去,打量那躺在婴儿床里的男婴——他嗦着一只奶嘴熟睡,长得又是那么小,秦钧可以轻而易举地抱起他走很远,一直走到悬崖边上......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只需等到时机成熟时实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