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败郊>第31章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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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诩天生反骨,素来不擅长球类运动的他,罔顾自身基础条件,为搏得女神青睐,毅然决然揽过人员紧缺已久的p大研究生足球校队这枚烫手山芋,妄图出尽风头,却不料引火自焚,赛至中场,比分仍悬殊,落对方一大截,迫于无奈之举,吃瘪的郭诩只好厚着脸皮,拼命向原在场下观战的宋时珉使眼色,执意要他重出江湖,作为实力不可小觑的外援参赛。

  宋时珉坐在拥挤的观赛区中间,心思没怎么放在球场上,捕捉到郭诩的小动作,就傻乎乎点了头,最终不孚众望,力挽狂澜将比分追平,避免了p大沦为输家的后果。

  事后为了犒劳宋时珉,郭诩下血本请他到餐厅吃饭,近期已少有赴约的宋时珉没有丝毫犹豫,答应得痛快,还放言说这次不会手下留情,要吃顿好的。

  等菜上齐,难藏住事的郭诩问出憋在心里的话:“ 你今天怎么不回家吃沈师兄给你做的爱心晚餐了?难道吃腻了?”

  “他去云市出差了,就这两天。”宋时珉淡淡地吐出这句谎话,眼皮也不见抬,将一片鲜嫩多汁、软厚适中的的牛里脊切割成端正的方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回忆起昨日沈云誊在挂断一通电话后骤然凝重的神色,以及压抑在眼底多年,终得宣泄的愤恨,这是他第二回 目睹沈云誊失控,因为某项突如其来的打击变得脆弱不堪,狼狈无措,丧失应对一切的理智,上回则是在沈云誊对身世渊源直言不讳的时候。

  当时的宋时珉生涩无为,还没有合适的身份和足够的勇气,用适当亲密的举动抚慰遍体鳞伤的沈云誊。

  如今名正言顺,饶是再出格也不算奇怪。

  宋时珉表现得出奇地冷静,默默拾起沈云誊坠落在地上名曰自我防御的碎片,耐心地陪他在房间呆了很长时间,两人达成默契,几乎不交谈。

  即便如此,敏感的宋时珉却依旧萌生了一份盼望自己能快速成长为善于巧舌如簧、长袖善舞那类人的渴求——会不分场合地游刃有余地倾吐没有余地的甜言蜜语和虚假谎言,只为哄伤心欲绝的伴侣高兴,推心置腹,强大到能成为他的依靠。

  因为不想沈云誊难过,宋时珉努力地说服自己——即使将来面目全非,违心变成曾经最厌恶的模样,也不会再充满抗拒。

  就像时间既宝贵又难得,但宋时珉总觉得浪费在沈云誊身上很值得。

  终于,沉浸在痛苦中的沈云誊松了口,他万念俱灰地拥住仍然蒙在鼓里的宋时珉,犹如一只褪去坚硬外壳的螺母,庞大柔软的身躯贪婪地吮吸眼前稀缺的氧气,一时间无穷无尽的仇恨、自责如洪水溃堤般,转瞬间吞噬了盘踞周身的生物圈,心灰意冷地说:“他死了。”

  “我还没有让他付出代价,他怎么能死。”

  “时珉,我是不是很没用,临到死时也没能让他知道我痛恨他。”

  “不是的。”宋时珉一口否认,尽管暂未弄清楚“他”所指何人,但还是用苍白浅显的话,意图唤醒沈云誊的神智。“不要这样想,你不是没有用,师兄,抬起头,你看看我,好吗?”

  他用双手扶稳沈云誊的面颊,抵着额头,很心疼地劝慰道。直至掌面接触到湿热的液体,方才恍神,平素坚不可摧的沈云誊竟然哭了,他仅仅愣了一下,便缓缓凑过身,小心翼翼、视如珍宝地亲吻、吃掉对方飘落在脸上冰凉的泪珠,一时间竟也难过万分。

  生而为人,从来都很难感同身受的他,此时此刻因为区区一个沈云誊,就觉得世界底色晦暗荒芜,人类社会即将迎来命运终点,而沈云誊俨然成了他耕耘的世界。

  沈云誊在宋时珉的安慰、开解下,慢慢恢复理智,他从容淡定地将引起自己崩溃痛苦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宋时珉听后陷入沉默,心脏好似插入一把利刃,发出剧烈的阵痛感,他开始学会为沈云誊难过。

  “他”指的是沈云誊的亲生父亲——随盛泽,亦是导致沈云誊母亲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沈云誊自成年后,便一直在暗中调查母亲的死因,发现随盛泽不仅强奸、监禁、勒索,甚至是致使母亲凄然离世的元凶,沈云誊原计划在月底探监,让这个恶贯满盈的混蛋知道即使刑满释放,出狱时年逾半百,也不会赢得世人怜悯,除却生命的糟粕,依旧会有更大的折磨和灾难等候着他,在这世上最恨他的人是骨血至亲。然而未等计划实施,便由于随盛泽的死亡戛然而止了。

  “我应该早就去的,我想告诉他,我会让他出狱后生不如死。”沈云誊十分懊悔地说,比起仇人死去的释然,横亘在心中的多是不甘和积怨。

  宋时珉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好指手画脚,如今既成定局,他要做的是留在原地等待,是错是对他没有资格辩谈,于是坚定地告诉沈云誊:“师兄,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不会插手,前提是不要伤害到自己。”

  “我明白了。”沈云誊红了眼眶,他蜷缩脊背和臂膀,轻压在宋时珉身上,显得异常谨慎又低微,似乎很随意就会被一个现实击垮,心中堆满恐惧与自恶的情绪,害怕宋时珉会因自己疯狂的言谈落荒而逃,那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噩梦,“我会去见见亲手将这个恶魔养大的父母。”

  他攒握宋时珉的手,悬至胸前,仿佛把对方当成支撑自己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时珉,我既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也不宽容,更忘不掉压在身上的仇恨。”

  “我想让袖手旁观的加害者后半生都活在悔恨里,背负罪恶感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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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宋时珉就想回家休息了,郭诩留意到两人谈及沈云誊时宋时珉的犹豫,便象征性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明大义道:“你和沈师兄有什么矛盾,也等他回家再说吧,刚刚踢完一场球赛,回到家怎么也得好好休息吧。”

  宋时珉对郭诩的过多猜忌不作解释,他与沈云誊之间必然没有矛盾,只有迷雾与担忧。

  回到家后,宋时珉径自走到沈云誊卧室前,敲响房门后,方才醒悟眼下这个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又何必敲门呢?他自嘲地笑,固执地推开了没有锁上的门,沈云誊曾在某次夜幕时信誓旦旦地交由他权利: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我的房间翻开任何东西,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

  这笃定且势在必得的口气曾令宋时珉感觉到尤为不安,觉得沈云誊有意把自己当塑造一件可任意估值的兜售商品,是柜台上最容易被贱卖的那类,而他则被具象化为眼高于顶的顾客,有要与不要的选项。

  沈云誊搬进后与未搬进的明显区别只是陌生的东西增添了一些,似乎随随便便收拾一下就可以抹去痕迹。

  宋时珉愧疚难安,桌面堆叠一沓厚重的文件袋,最上端放着一本笔记本和灰蓝色的书籍,他随意抽下,书的封面上有一片灰蓝色的湖泊,灌木丛生,碧波荡漾,洁白的天鹅在寂静的水面上嬉戏,页码处有褶皱,纸张蜡黄,能推测出这是本年代久远的书,似乎一直不翻开,就会被人类遗忘。书名是《天鹅湖》。

  宋时珉心里掠过一丝奇妙感,没有翻开笔记本,只见一张捋平的纸张飘落在地,那是张撕裂后只剩半张的残骸,上面勾画着线条扭曲的芒果树,浓墨重彩,墨绿的树叶,褐黄的枝桠,青与黄、酸涩与熟透的芒果,一笔一画都在宋时珉心中反复重演、勾勒,至此,虚幻的梦境与明晰的现实逐渐交汇,直至融为一体。

  沈云誊的脸与记忆中男孩稚气的容貌几乎重合,宋时珉记起几不久前返校时,许佳雨交给自己的照片上,几年前的世贸城中,素昧相识的沈云誊正隔着湍急的人流,将视线雷打不动地停放在他身上,以及后来许许多多次,沈云誊有意庇护他、近似生理本能的举动。一切细枝末节,如今串联起来显而易见,宋时珉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答案终于找到了。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接近自己,沈云誊更不会。因此宋时珉认清一个事实,这么多年来,沈云誊从未放弃过找自己。而他犹如一个原地踏步的傻子,不仅数次走错条路,而且还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那便是轻易地就把生命中属于沈云誊的部分剥离了。

  再遇见时,他已经把沈云誊视为一个全新的陌生人,那无疑是最残酷的。

  两天后,宋时珉特地和导师请了半天假期,开车去车站把沈云誊接回家。期间宋时珉对沈云誊作出了许多怪异和不恰当的关心,譬如将一瓶矿泉水瓶盖拧开后,直接淋在了沈云誊的裤腿上。

  宋时珉慌忙地寻出纸巾,手上给沈云誊擦拭,嘴上则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擦了,我到家再换吧。”沈云誊牵住宋时珉的手,语气温和,状态比起两天前已经好很多,稍微顿了一下,斟酌道:“只不过,时珉,你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宋时珉的神色黯下去,内疚地说:“我全部记起来了,我们的过去,在你和我都是孩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