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朝云港>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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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生命中的绝大部分记忆里,能回忆起的唯一一个朋友,那就是池椿。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朝云港,除了和他相处的那段时光,我竟像失去记忆一般,再也想不起其他的事情。

  我和池椿同岁,性别男,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相似之处。

  我生活在一个封建愚昧的家庭,他生活在一个开放自由的家庭。我爸是老师,他爸是商贾。我和他本该是两个极点,一个朝南,一个朝北,永远没有相交的接点。

  然而六岁那年,他爸因做生意破产回到了朝云港,他搬进了我家隔壁那栋小楼,从此之后,两个极点突破常规开始有了交接。

  我家住三楼,他家也是住三楼,我房间的窗户对过去就是他的窗户。我们常常趴在窗户上聊天,谈天说地,渡过了岁月中漫长而无聊的日子。

  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分到同一个班级,打同一款游戏,拜同一个大哥,穿同一条裤子,甚至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喜欢异性,我倾倒了所有的心思去爱她,可最终还是败给了池椿。

  后来念研究生,我无意中读到了一篇有关于爱情与其他情感的文章。我开始重新审视起爱上女孩与后来那段感情的区别,我才发现,我对女孩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类似于爱屋及乌的同质化情感。

  从小学到高中,我和池椿经常玩在一起,他带我去看篮球赛,我带他去看画展。

  虽然很多时候,我们的爱好并不相似,准确的来说,他对我的爱好并不感兴趣。就比如我带他去补习班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学习,可他却只是坐在一旁玩着手机等我下课。

  比起玩伴,我和池椿更像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至于那十几年里,连接在我们之间的情感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我和他就像是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很嫉妒他有个好爸爸。

  我并不是说我爸爸不好,而说他爸爸的性格,以及对于家庭和教育的态度,令我向往。有一次我对池椿提起过这个想法,我说如果你爸是我爸就好了。

  他说你认我爸作干爹不就好了。我说这不一样。

  这事儿本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结果他抱着脑袋想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的就拿竹竿敲我的窗户。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窗户后面,一本正经地说:“你想让池步云当爸这事,我想过了,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当他的儿子,还有第一个是当他的儿媳妇。第一个是没办法了,但是你可以和我在一起,这样你就是他儿媳妇了。”

  当时我们只有十岁,思想尚未成型,想法天马行空,可他的话还是足够令我喷出一口老血。我说我们都是男的。他很不解地看着我问男的怎么了。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性不能在一起,但观念告诉我就是这样的。

  我转而对他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他沉思半响说:“我不清楚。”

  这话题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个早上,在往后的那些日子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和池椿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过,直到临近高考的那段日子。

  我说过,我爸是老师,尽管他受过高等的教育,但高雅的知识和艺术对他并没有起到陶冶的作用,他就像屠夫,时刻宰制着我的人生。

  相反的,池椿爸爸尊重池椿除违法外的一切选择,而且他爸爸性格温和,对池椿说过最重的话也不过是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和一边呆去。

  就比如现在,我和池椿坐在河边陪他爸爸钓鱼。可钓鱼这功夫需要静心,我和池椿钓了老半天也钓上一条,觉得实在是无趣,只好聊起了天。

  然而我和池椿有个坏习惯,喜欢小声说,大声笑。这一笑我们就忘了在钓鱼,最后越笑越大声直接吓跑了他爸的两条鱼。

  他爸爸终于忍不住对我们说,一边呆去。

  这里是离朝云港有二十多公里,放眼望去,除了大马路就是工厂。我和池椿对这儿不熟悉,也没发现有好玩的地方,只好沿着河岸散步。此时正是日落西下,焦黄的阳光泼在河面上,像浸在一大池金液里似的。

  我对池椿说:“你爸怎么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钓鱼?”

  池椿说:“他很有冒险精神,总喜欢寻找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他说发现未知的事物让他很有成就感。”

  “你爸挺哲学的。”

  “可能吧。”池椿踢着脚边的小石头说:“我爸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钓鱼这点儿,每次都把我妈气得够呛。”

  “你妈不喜欢他钓鱼?”

  池椿的妈妈是个巴西女人,一九六五年,她还在海外的贸易公司工作,来中国只是为了寻求合作,没想到遇见池步云。后来回到朝云港改行做翻译家,偶尔接一些翻译的工作补贴家用。

  “也不是不喜欢。”池椿叹了一口气,“只是他钓鱼容易入迷,一入迷鱼篮里装了什么都不知道,上次就装一条大蛇,吓得我妈直接拿巴西话骂他。”

  池椿说:“别说他们啦,说说我们吧。”

  他说这话, 语气很老成而且莫名的伤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许多年不见,像重聚的老友。

  我们走上马路,沿着废弃工厂前面那片草丛中,草尖在风中微微颤动,叶子不时擦在我的脚踝上,很痒。

  我蹲在草丛边上,遥望着一碧如洗的夏空,说:“你有想过以后要干些什么吗?”

  池椿挨着我蹲下,拔起一根草放在手里把玩:“以后,说哪个以后?”

  “就是以后,比如大学,或大学以后。”

  他一言不发,将草叶子一片一片地拔掉。

  片刻后,他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大概是考个好大学,然后当老师,结婚生子就是这样。”

  “考哪里的大学。”

  “不知道,可能是北京或上海。”

  “那我也应该是去北京和上海。”

  “为什么?”

  他愣头愣脑地问:“你不是要去那里吗?”

  我呆在那里,一时间无法反驳。

  池椿说我今天发神经,尽说些奇怪的话,他怀疑我是不是又看了什么书。

  我表示没有。我说:“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吗?朋友分道扬镳,多年后才偶然相遇。”

  池椿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傻逼。”说完,他朝前走。

  我问他要去哪儿?

  他说:“不知道,朝前走,总会遇到意外的惊喜,不是吗?”

  我有点惊讶,“你今天怎么也变得哲学了?”

  他勾住我的肩膀:“我一直很哲学,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天渐渐黑了下来,太阳隐没在山间。他继续带着我往前走,路越走越偏辟,连废弃的工厂也看不见了。我说:“你丫的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他朝我阴测测地一笑说:“探险。”指了一下我的脚下,“小心有蛇。”

  我吓一跳,走过去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凿子。

  走了十几分钟,我们终于在一个大湖前停了下来。

  月亮升在半空,天空干净得一丝云影也没有,月光是淡蓝色的,映在水里,湖面像一块透亮的镜子。

  池椿说:“这就是我说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