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盐,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曹闻一路狂奔,终于在集市口追上了人,他一把拉住了许多盐的胳膊。
看着许多盐灰暗的眸子, 他心里从未有过此刻的惊慌, 仿佛这次不说清楚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你别生气,听我说行不行?”
曹闻有些哀求的拉着许多盐的手,轻轻摇了摇:“好么?”
许多盐有些头晕目眩, 他看着曹闻:‘你只告诉我,郑魁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最好别骗我。’
“是。他说的真的。”
曹闻当即回答。
许多盐疏忽一笑, 他倒是佩服他的坦诚。
只不过他觉得一切未免太过可笑, 可笑的不是他曹闻, 而是自己。
许多盐想把被攥住的手抽回来, 然而越是挣扎曹闻却抓得越紧,以至于胳膊上磨出了一片红痕。
他心里有恼怒, 又怎么能不恼怒, 然则怒也不全是怒曹闻和郑魁的腌臜勾当, 他气的到底还是自己识人不清, 竟还交付真心。
他看不清曹闻做一切是为的什么,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也不想同曹闻争吵什么,也不想再去深究, 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
‘兴许一开始你未存好心, 可这些时日相处,我信你也是真心相待, 我很感激你对我和母亲的收留。回去就收拾东西带我娘走, 过去如何都一笔勾销,’
许多盐心里堵得难受, 他尽量的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想要自己看起来平和一些。
曹闻闻言松了手,转而却一把抱住了许多盐:“不要走。”
“我知道也许我的挽留有些无力,也可能留不住你,但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一切。”
曹闻紧紧的圈住怀里的人,他把下巴扣在了许多盐的肩上,声音有些沙哑道:
“我根本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曹闻,在钱家那场厮打里,他其实就已经死了。我不过也是一个将死之人,不知道为什么阴差阳错的来到了他的身体里顶替他再继续活着。”
“在这具身体里我害怕露出马脚被你识破,虽然小心翼翼的隐藏住了身份,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阿盐,我喜欢你。”
“当我知道郑魁的腌臜勾当时,我真的很想杀了他。别的都还有可转圜的余地,可对于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我没办法去改变。其实我一开始就该告诉你真相的,可我害怕你知道,试图想过将这些过去掩藏起来。对不起。”
许多盐愣住在了原地,本欲将要把人推开的手却在知道了这些时而不知所以。
讯息太多,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先震惊于哪一条。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曹闻的意思是原本那个人在他到曹家来时,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转而复生的是眼前的人。
虽觉得事情有些天方夜谭,像是说书先生讲的奇谈怪论。
可是不是同一个人,在这些日夜的接触与相处之中,他当是能最直观感受到的人。
曹闻确确实实是和以前大有不同,虽然他对以前的那个人也不甚了解,可后头的曹闻确实不论是处事风格,行为能力以及性格都大有改变。
他先时确也无数次狐疑过一个人的性格前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但却从未往这头想过,总觉得自己看不透曹闻。
而今他陈述一切,听起来出乎意料,却又好像是最为合情合理的答案。
然后他还说......还说喜欢他......
许多盐甚至于不敢胸口强起伏的去呼吸,他怕自己稍过于用力,这场梦就会破碎。
曹闻见着许多盐没有再反抗,他慢慢的松开了手,垂下眸子看向他的眼睛:“你,相信我说的吗?”
许多盐点了点头。
曹闻长吐了口气,他以为许多盐会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会以为他是说的托词或者是因此而怕他。
可事实却是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冷静许多,或许是自己太过于瞻前顾后了,若是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把所有事情说开,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既已经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曹闻觉得自己豁然开朗了许多,借此机会,他也不想在胡乱揣度许多盐什么了。
总之他已经说出了心中所想,不论是许多盐是何决定,他都会尊重她,现在所求的,只是他们之间不要再有秘密。
哪怕,哪怕她心里另有所属,哪怕那个人不为世俗广为接受,至少他们认识这么一场,当是坦诚以待。
“那么你呢,阿盐,是不是有什么没有同我说。”
许多盐尚未完全消化掉方才的讯息,听到曹闻的话身体一震,双肩僵硬,疏忽之间面无血色。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许多盐有些不太敢正视曹闻的眼睛,纵使他们之间都各自隐瞒有自己的秘密,可是,可是他的掩藏,好似更为人所难以接受。
若是他开口,说出真相,觉得喜欢可笑的应当便会是他了吧。
虽心中极具挣扎,但许多盐心底却知道这或许是唯一坦白最好的机会了。
倘若今天不说,以后哪里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契机来开口。
曹闻见着许多盐的复杂的神色,心也一点点的往下沉,看来是没错了。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扯出了个笑:“没关系,我不会怪你。”
“你都知道了是么?”
“?”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落进了耳朵里,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小,却还是如同旱地惊雷一样在曹闻的耳朵里轰然炸裂开。
他不可确信,甚至是倒抽了口气:“你、你......我没听错吧?”
许多盐见他强烈的反应,猜出他还不知道。
他微低下了头,轻语道:“没错,我根本就不是个哑巴。”
不等曹闻询问缘由,他呼吸有些短促,甚至是抢着脱口而出,只怕晚了就没办法说出口一样接着道:
“一直我就是装的,我从来就没有哑过。因为我是个男人,一旦开口说话就会被人识破!”
许多盐的声线逐渐拔高,越说语速越快,最后几近是将真相吼了出来。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把这件压在他胸口的秘密揭开,虽是惶恐想要逃避,可真当从嘴里说出去时,心里竟然有一种强烈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
曹闻有些像失了智一样,偏头看着许多盐。
“即便是你不愿意接受我,也不必要如此啊。”
许多盐闻声抬头看着曹闻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就像是你告诉我的都是真的一样。”
曹闻张了张嘴,知道了许多盐不是在说玩笑话,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胃变得很重。
也不知道该争辩什么,或者是询问什么,连空气也变得静默。
疏忽之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隐瞒的事情更让人觉得炸裂。
他都坦白心迹了,他跟他说这个......
曹闻喉结艰难的滑动了一下,这关头了,他竟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所以你喜欢乔姑娘。”
好像她,噢,不是,他喜欢乔家小四一切都变得很合理了。
许多盐眉头一动,也是诧异曹闻居然会在这时候问这个,不过他还是实诚道:“自然没有。”
随后他小心的看了曹闻一眼,动了动唇,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事情已经很复杂了,他怕自己再说曹闻承受不住。
曹闻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扯出了个苍白的笑容:“还有什么,你一并说吧。都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再比这些跟让人发乱的事情。”
许多盐抿了下唇。
“我不喜欢乔姑娘,但我喜欢你。”
许多盐微垂眼睑扯动嘴角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接受,却也曾心存幻想的试图去试一试,谢谢你让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也让我把这些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启齿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忽然伸手,反抱了抱僵住了的曹闻。
“你告诉我说不要因为希望渺茫便放弃,事情并非是全无可能,试也不试方才没了指望。我也试想放弃过一直计划的远走他乡改头换面重新开始,留下来和你一起生活,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曹闻,我不会让你为难。”
话毕,许多盐松开了手:“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如今你是恨我怨我都接受,只是,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嫌恶我对你的感情。”
曹闻想过一千个被拒绝的理由,却没想到到头来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根究过程与细节来说,这竟然还成了两情相悦的戏码。
但是!他现在心里太乱了,或许是一次性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一个比一个让他震惊的无法言语的真相,以至于他没有去想结果,而是沉溺在了细节也过程当中。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
只是觉得心境与出门时早已是天差地别。
曹闻回去一夜未眠,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究竟当是如何。
直到天快要亮时,他方才堪堪睡了过去,待着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屋里没有窗子,等出了门方才瞧见外头的太阳都已经上了半空。
屋里安静的出奇,今天竟然连公鸡都不曾打鸣,只有灰尘在阳光下的空气之中在轻轻飘舞,风停下落在了四方桌上,并排于桌上的一张纸业和一个小荷包。
曹闻几步上前拿起桌上的纸业,那是一封迟到的和离书,许多盐已经在页角按上了他的指纹,在旁头为他留了一个位置。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银子,是许多盐退还的彩礼。
曹闻心里一窒,他抓着纸连忙推开了许多盐睡的屋子,里头除却少了几件衣服之外,一切如旧,在床前的柜子上还有一支熟悉的桃花簪。
他拾起一看,竟是他先前买的那一支。
便是再多笨拙,曹闻也意识到许多盐这是走了。
他恍然明白了他所说的那句不会让他为难。
曹闻心里忽然便涌出了铺天盖地的恐慌感,一瞬间几乎将他淹没,呼吸凝滞难出。
而今的通讯条件下,一个人走了,兴许这辈子就都再也寻不见了。
想到这茬,一夜没有理清的情绪,忽然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曹闻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只余下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阿盐,阿闻是不是都知道了?”
阳关小道上,吕菱璧看着从出门开始便静默着未置一词的人,到底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虑。
许多盐紧了紧挂在肩上的包袱,眼见日头逐渐变高,他扶着吕菱璧往阴凉的地方走了些。
他好似是没有听见吕菱璧说的是什么一样,自顾自道:“娘再坚持会儿,这当头天气还算凉爽,待着临近午时到了驿站咱们就搭个牛车走。”
“在钱家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了,临近邑安有个县城治安有序,对外迁之人也很友好。”
“阿盐!”
吕菱璧放高了些声音,许多盐怔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才回过神来。
“我是已经把一切都同他说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趁着现在离开,也省得他为难。”
许多盐凝了口气,有些失神的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沿着官道一直走,他们已经过了小镇的地界了。
这些年时月里他和吕菱璧都攒了些钱,虽是不多,但节省着用也够周他们母子俩周转一段时间了。
看着那条没有尽头通往自由的官道,许多盐发现等了好多年的日子终于到来,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兴。
“阿盐,你是不是不想走。”
听到吕菱璧突然这么问,许多盐猛然抬起头,随后淡笑了一声:“娘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想走,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不是一直都是我们的愿望么。”
“重新开始不是目的,目的是安生过日子。”
吕菱璧轻吐了口气,在曹家的日子虽然不算长,可这些日子她实打实的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舒心,她甚至都有些恍惚,若是他们一直这样和和睦睦的过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他们背负了太多难言的秘密,总归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住着的。
她尚且这么觉得,阿盐和曹闻相处的时间远比她要长得多,心里定然更不好受。
为此心中虽是这么想,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只怕是让许多盐听了心里为难。
走的这么突然,她怎会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事情。
只是什么事情,不必她开口问,心中也有个大概。
寻常人谁又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真相,虽说迫不得已,可到底是对不住曹闻。
若是条件允许,她也想多留下些银钱,以此聊表她心中的歉意,只可惜事与愿违。
吕菱璧附和着脸上扯了个笑,以憧憬作为宽慰:
“等到了县城,娘就寻个扇坊工坊做事情,你便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咱们娘儿俩只要在一道,日子总会好起来。再差也不会比那些年还差了。”
“若是,若是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咱们也能请送些东西回来,当是答谢曹闻的关照了。”
许多盐眉心一紧,乍然顿住了步子。
他举头望着小道转角处,赫然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似是等候了有些时辰,影子被太阳揉做了一团踩在脚下。
那人静静的看着前来的路,后背还是拔直,挺立的像一颗青松,一如当初初见时的模样。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阿、阿闻?”
还是吕菱璧惊诧的叫了一声人。
“你怎么在这儿?”
“伯母要走却也不通知我一声,我来送送你们。”
曹闻扯了一把拴在旁头的毛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驴把树皮都啃下来了一大块。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伯母上来。”
曹闻看了许多盐一眼。
许多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竟问了句:“哪里来的驴车?”
“自然是借的。”
曹闻见着母子俩跟木头人一样,他自上前将吕菱璧扶去了板车上。
“阿闻,怎好再麻烦你。”
“伯母怎么说这些客套话,不要紧的。”
曹闻拿了点水和干粮给吕菱璧,转而道:“您在这儿歇息一会儿,我同阿盐商量商量走那条路。”
不等吕菱璧开口,曹闻便几步上前拉着许多盐的手腕去了一旁。
“你还真是跑得快啊,我要再睡会儿你怕是到府城了。”
曹闻看着许多盐,今儿不仅没再梳女子的发髻,还只穿了件深色的衣衫,不曾再遮盖的脖子上露出了显眼的喉结,不过简单去了伪装,还真就变成了个男子的样子。
最惊异之处还是在于他恢复了男子的样子,相貌竟然比做女子打扮时还要惹人侧目。
说心里全然没有异样是不可能的,看习惯了的人突然变了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不过瞧着挂在许多盐的肩上的包袱,他心里便更气,伸手一把将包袱给抢了过来:“怎么着,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
许多盐压低了些眉,微微侧开了头,克制住心底的酸涩:“那你想如何?”
“再往前走五十里就要到天关寨的地界了,听说那边匪盗横生,官府派兵几次都镇压不住,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过去也不怕被人抢。”
曹闻一本正经的厚着脸皮道:“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许多盐眉心一动,仰头看向曹闻。
“你、你说什么?”
“我说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去!”
曹闻又复述了一遍。
许多盐有点发懵的问道:“你跟我去哪儿?”
曹闻瞪大了眼睛:“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又没有同我说过。”
许多盐听着人气鼓鼓还有些委屈的声音,他心虚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看向曹闻:“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在一起么?”
曹闻总算是听到了一句自己想听的,于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可我是......”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不就行了么,干什么想那么多复杂的!总之......”
曹闻大着舌头道:“我就是想跟你在一块儿!”
他当即扣住了许多盐的手:“你现在只需要想是去还是留。”
许多盐眼里有星影闪烁,不知道是喜悦还是酸涩更多:“你真的想明白了么?”
“我所做承诺,决计不会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