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服用”的营养片在饭后半小时内准时入胃。
玻璃杯底座横向雕着荷花凸纹,枝叶背面的磨砂样式翻卷敛内,纵横的手工刻痕迎着光猛地上下一渡——猝不及防地被力道甩裂于地。
管家站在男人身畔,挽着一席棉质薄毯,垂声道:“这两天都这样。”
欲厌钦衣襟上从外带来的余温还未散去,站在楼梯上没动:“药都吃了吗?”
“是我亲手送的药。”郑管家顺着他视线往下看去,“……除了摔杯子,没有别的异样。”
京宥行程太忙,三天前得空回了一趟,昨天晚上做了六月的MCET治疗。
六月上旬的琼宴偶尔会蒸一轮蚂蚁,是为六月下旬的暴热做预告。
家主前几日外地出差,在欲家做工的各家仆都松了好大一口气。不少人听说这位魁梧严肃的欲大少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也不清楚前不久是什么芝麻大小的事情要换掉所有除管家外的人。
被欲家开出去,可不单单是失业这么简单。
幸而家里住的京少爷怯生,家主权衡再三还是没有改换人员,叫不少人心一揣到底,又生出不少对京宥的感激情绪。
谁知一向安静内敛的京少爷,会突然扬起服药后的玻璃杯狠摔在地。
欲家从前并不喜欢招很多人进门做工,老家主为了管欲厌钦更是恨不得把清洁人员简换成他的左膀右臂。
可惜巨变后老家主养的心腹也没留几个,看着欲厌钦长大的那一批人现在只剩下了郑管家。
欲厌钦在工作上也有一支专属现今欲姓的团队,但没人能跨越知悉到他的家事。
相应的,欲家现在招的这些人是三班轮换,负责宅内的卫生、物品摆放、还有一些生活细料,其中百分之七八十并没有什么机会和两人碰上面,故而对主人家那些算得上辛秘的事情并不特别清楚。
男人捞过管家手中的薄毯,绿色扳指从绒下擦过,没换鞋就直接下楼去。
京宥穿着宽领薄衫,整个人扎在秋千里,拨弄着摇晃的弧度。
欲厌钦几步内深呼吸了两个来回,在看见他赤脚点地又松开的那一刹那还是没忍住火,硬生生地歪向了一旁战战兢兢的女仆:“瞎了?”
“碎玻璃渣不收等着我亲自来吗?!”
年纪不大的女仆被他震声得当场闪出泪花。
青年头颈陷在三四个叠枕的缝隙深处,对准远处扬起手腕,做出个环握杯壁的手势。
京宥呼吸有些重,半眯着眼,没什么反应。
欲厌钦拉扯下薄毯往地上一盖,垫住他来回时脚尖踩点的位置,皮鞋横向扫开碎玻璃,弯腰把人横抱起来。
他克制住脾性,贴在人耳畔,放轻声音:“医生说过再热的天都不能不穿袜子,忘了?”
京宥于他而言轻得跟一团棉花般,欲厌钦常常错觉,这团棉花会因为自己走得太急而消散于手间。
青年没答,手腕仍然若有若无提着。
欲厌钦把人抱上三楼安置在床上,转身调高室内过冷的凉气。
他弯腰褪下外衫,踢掉皮鞋,拨除工作带来的浓重烟酒味,转头进浴室内洗了个澡,再出来时京宥竟直挺挺坐在床上,看不出是否清醒。
“累了吗?”欲厌钦动作放缓,看了眼时间,“吃了药要是不舒服就闭眼睡觉。”
手机上明晃晃刻着傍晚七点过,主卧窗帘一收,黑得同深更半夜没差。
京宥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回答:“好早……”
目睹人意外的表情,青年神情里的暮色隐隐笼起:“吃了药也不想睡这么早。”
欲厌钦挨近他,手指滑落到他的后颈,弯下腰来问:“清醒着?杯子怎么了?”
京宥:“订制的花纹。”
“不喜欢跟管家说一声全部换掉,砸碎了就让他们先收走。”男人单膝跪下去,取走拇指上的扳指,指缝里还残留着洗浴后的湿气。
他手掌下抚,捉住人的脚踝就要往下检查伤口。
京宥皱着眉避了避,又极快忍住动作:“没受伤,等会儿再清理。”
拍摄要求的黑色长发已经及肩了,顺着青年偏头的动作从后背落到身前。京宥一直都不太会打理长发,总随手抓到耳畔又带下几缕。
他在庭院外没荡多久秋千,也没踩几下地:“吃了药难受。”
自从那天半夜起来碰见京宥药物应激反应,欲厌钦就极注意言行脾性,很少把带有情绪的话往他头上砸。
以前两个人都不太在意用药或治疗的后遗症。毕竟是对他们来说,所谓的后遗症比起发病不过是一点微乎其微的调剂品。
是近一个月才开始引起注意的。
手心感知到他的不适,欲厌钦松了力度,转身去拿湿巾,若无其事问:“……有什么想要的吗?”
“上次说吃柠檬糖会好一点?”
京宥收回腿,自然盘曲,卷来抱枕缩靠在床头上,微微笑起来:“不吃。”
床头吊灯的微亮描过他的脸颊,生出几分违和的柔情:“上次的药是苦的,这次是酸的。”
像爱人撒娇捉弄的戏语,京宥又提起手腕去,近乎痴迷地望着那一节纹身。
他听见男人好似顿了一下,道:
“宥宥。”
“……再坚持一下。”
“很快就能适应了。”
始因是京宥对入院时服用的固定药物产生了抗性,同前世京家医师团推料的一样:
重生产生的记忆铭刻致使MECT治疗没办法完全发挥效用,必须加以药物辅佐,然而再有用的药都会随着食用时间的延长而减效。
京宥是第一次换药,第一批药物不过控制了他三年。
然而这世上不存在无穷无尽的对症药种。
药效促使肢体乏力疲软,京宥松开力度,拢着抱枕倒入床铺:“……不是故意的。”
“砸杯子,吓到他们了。”
他用药的杯子是欲家请人专门定制的,每一个都必须透明、雕刻不同立体花样。
算不上金贵的玻璃材质,但有心理暗示的作用:常住欲家时,以星期为周期,每个用药时间对应的杯身都不同,能让病人感知时间流动。
他对不上该对的时间,焦躁没控制住肢体动作。
脚底传来冰凉,京宥缩了缩动作,被大力捉住清理。
欲厌钦这回没有顺他的意,用湿巾擦走他脚下的灰尘,把人搂了起来,挨近他,又问了一遍:“太累了吗?”
《十五声》全剧预定大概三十集,剧本并不单单围绕“季嵘”和“禾正”两个人的年轻时段转。更准确地说,他们的角色是负责给剧情埋下“伏笔”和“情节”,后期的“博弈”和“昭雪”另有他人主导。
对,“昭雪”。
“季嵘”一角原设定含冤而死,京宥饰演的部分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
京宥手腕环住他的脖颈,贴近对方脸庞:“你不能让我做囚鸟。”
欲厌钦垂下眼来,定定直视他。
青年呼吸的潮气沾染在他的睫毛上,欲厌钦在极短时间内判断出他的状态,并不打算和病人计较:“难受就休息。”
他起身,脖颈依然被揽着。
京宥加重手上的力度,凑近去吻了吻他的眼角,重复着那句话:“你不能让我做囚鸟。”
欲厌钦呼吸加重,单手抬起他的膝弯,抬抱在怀里,埋头张口用牙尖轻触了触他颈旁的肌肤,声音哑了一个度:“宥宥,听话。”
“难受就休息。”
男人刚洗了头还没来得及吹,湿润的黑发难得反方向塑贴在头皮上。
京宥指尖碰了碰欲厌钦的耳后,染了一手水润。
他眼角下坠,眉心蹙起,眼眶泛红,缩在身前的手落下,手指微曲去掀欲厌钦的睡衣角。
他说:“我想你了。”
又是这句话。
应该是喜悦的才对。
怪异从本能的知觉里抬头,像颤尾蛇拐行爬动,低冷的感触搅动蛮缠上神经梢头,在即将捕捉住那节蛇头时又豁地被热浪挤开。
欲厌钦猛地皱着眉,捉住他的手,把人压在床上:“宥宥?”
对上青年的眼睛,男人一字一句问:“我、是、谁?”
京宥半阖着眼,昏暗的室内把视野里能掠走的清晰都掳走了。
他张了张口,没能立刻出声。
藏在昏暗中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动了个来回。
“真是可惜……作为‘祭品’。”
星星点点的烟火掉落下地,那昏暗里推出个畸形人影:“我的儿子数不胜数,你既没有遗传到我的狠厉、也没有遗传到我的聪慧。”
“蠢得和生你那个女人一样,自以为手持把柄便能从我身上撬走想要的东西。”
“……你。”
“哦——”畸形人影将烟斗递给身边的人,在轮椅上摘下独只眼镜,“忘了告诉你。”
“你母亲也是这样死的,警方‘窗口’被迫给毒.枭诞下孩子……哈哈,真有趣。”
“我猜猜,她要是还活着,要怎么看待你呢——季嵘?”
“多肮脏啊,从她身上拔下来的骨肉。”
“令她恨不得立马作呕而死的东西。”
“害她死于生产,嗯……”
“但是没关系,你继承了她惊人的美貌。”
“美丽是原罪。”
“无关性别。”
“有好多人,想要从我手上得到你,甚至开出‘超越货物’的筹码。”
呼吸迫拧着他的喉管与肺叶,他几乎吞咽着口腔中的血肉,尤其艰难地嘶声:“你……”
“哈哈哈,有趣。”
你不能。
“带去拍卖吧。”
“温柔点,对我的‘儿子’。”
你不能让我做囚鸟。
他的肩膀被猛拍了几下,无法违抗的力道把他拖起扯拉上墙,热得滚烫的铁烙对准腰下。
太迟了。
恐惧。
原来他是害怕的。
被打上“烙印”。
感知到脖颈上双臂收缩的力道愈重,欲厌钦迟迟没能得到回应,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宥宥,看着我。”
“我是谁?”
“……”
良久,肩畔传来青年微弱的回应:
“欲厌钦。”
男人松了口气,刚想起身,摩擦间骤然触到对方冰凉掌心里的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