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中的结果,韩晔的表情分外凝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他的心情,只是觉得手中的纸那么轻也那么重。

  本来是没有什么心情的,韩晔早就无所谓结果,多年前纠缠的噩梦已经逐渐褪色,他对血的应激反应也在不断地软化,自己都能感觉到的在变好,所以对于医生所说的恭喜,他没有太大的感觉。

  他这次来是因为戚时序。

  医生的话还犹在耳旁,此刻却像飘散去了远方,轰隆在耳畔却无声窒息。

  “听您描述的情况,戚先生起码有着初期的焦虑症,其实之前他独自一人来询问您的情况时,我就感觉到戚先生的精神状态有些崩溃的症状。”

  “或许,您听过微笑抑郁症吗?”

  “一种难以于浅表表现出来的抑郁症,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会哭会笑会发泄,哪怕是最亲密的人都难以察觉出来不对,却有着不低于抑郁症的危险程度。”

  “我感觉戚先生过往的经历塑造了他,可能是痛苦的根源也可能是现在还能支撑自己不崩溃的根源,用大众熟知的话来表达——PTSD。”

  韩晔数次想张嘴解释,却只能将话深深的咽进去,混杂着满腔的苦涩。

  如果是微笑抑郁症,为什么戚时序从未有过自残倾向?

  焦虑症的话,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他都是彬彬有礼的温柔?

  PTSD,为什么会有PTSD,他的小时候有很多人欺负他吗,那为什么戚时序优秀到好像从未有过阴影一样?

  还有最后一句,如果这一切的推断都是真的,那么戚时序到底一个人默默在背后消化了多少情绪?而他,他到底这些年有多忽视他?

  可是一句话也问不出,那些藏在戚时序身上的疤,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答案,戚时序小心遮掩,他从哪里看得到真相呢?难道要对方将自己的伤口撕开吗,鲜血淋漓还要告诉他,这些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然后戚时序还要在忍耐疼痛之余,抽出心神来安慰他,因为他让他看到了不堪入目的真相,他怕他难以承受,多可笑啊?一个亲历者要来安抚一个旁观者,说不要怕伤口的狰狞,不要看这背后丑陋的真相,说不定还要加上一句,对不起啊,让你害怕了......

  戚时序从来就是这样。

  韩晔用手按住心口才能勉强让自己从心脏的刺痛里找到呼吸的频率。

  这就是他的戚时序。

  吴伊温和地看着韩晔,没有出声打断他的沉思。

  见对方似乎从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里窥探到了真相的一角,才沉吟着开口:“戚先生是很特殊的。”

  吴伊缓了口气,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语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导致戚先生现在的这种状态。”

  “像他这种情况的人,如何能面对那么多的陌生人,如何在闪光灯和舞台下如此的自如,又如何在顾全自己的情况下还如此照顾别人?”

  “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

  吴伊说着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似乎在斟酌着自己接下来的话。

  “戚先生应该从未有过自残的症状吧,我先前一直以为是病情较轻,以至于他还能支撑。”

  “但是我仔细想想,却觉得不对。”

  说罢,吴伊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韩晔。

  “与其说是没有痛苦到伤害自己,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不在乎自己,于是疼痛对于他而言不是罪责,他不在乎自己本身就已经达到了自厌的顶峰,所以没有解脱。”

  “他没有崩溃,是因为他没有解脱。”

  “极端的自我厌弃,于是觉得力气和能量花在自己身上都是浪费,会因为别人对自己的好而惴惴不安,就像是蜜糖和砒霜之间的关系,就算是全然无害的摆在他的面前,对他而言也是穿肠的毒药——他根本不敢要。”

  吴伊顿了下,觉得接下来的话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就像她了解隔着屏幕的戚时序一样,这样的反差过于惊人,以至于她都不可抑制地出现一抹心疼,压抑着本该理性的判断。

  因为她实在难以从这样的情况下,想出来戚时序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不敢要,觉得自己不配要。甚至会因为接受那些他从未想象的爱而觉得难以接受。”

  “他焦虑于得到也焦虑于失去,于是无时无刻不在焦虑之中,没有一刻可以真心的开怀大笑。”

  “他生涩的抗拒更倾向于一种不熟稔,就好像他从来没接受过一样,所以在潜在认为自己不配的情况下,首先的是不知所措而不自觉的接受——不会拒绝,大概是从来没有遇到过选择。”

  吴伊做了一个微妙的总结,不在说话,看着面前一直沉默着的韩晔。

  韩晔瘫坐在椅子上,没有力气去维持仪态和身形。

  吴伊的声音一直很轻,节奏也尽量控制着匀速,可他依然觉得每一个字都是曾经捅在戚时序身上的刀,解释着他的过去。

  ‘极端的自我厌弃’。

  韩晔几乎是在听到这个词时画面就自动地在脑海里播放着画面。

  有着前不久,他俩种好水仙之后,戚时序那段没头没脑的道谢。

  还有之前他为了气走他所称呼的‘韩总’。

  医院病房里,戚时序捂住他眼睛不让他见到血色,连插进自己腿上的瓷片都没有拔。

  那束没有递到他手上的花。

  以及戚时序近乎乞求地要他信他......

  原来早就有着端倪,他却一直没有注意。

  像是看出他的自责,吴伊宽慰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有支撑着他不崩溃的原因。”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比您更清楚了,不是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韩晔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是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何更好的伤害戚时序吧......

  戚时序的伤痕还有着他的痕迹,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就是太清楚了,才告诉戚时序他不过是一个替身,做好自己的本分;也是因为太清楚了,面对戚时序饱含爱意的眼睛却自欺欺人的赞叹对方的演技;他再清楚不过,加重着戚时序的自我厌弃,把救赎淹死在沼泽之中。

  戚时序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说服自己再次接受自己的好?他连诉说于心口的爱意都不敢认。

  他反复强调着水仙花会开花,说种子已经在阳光下,就是想告诉戚时序他最后一次的赌不会输,可是对方根本不敢要,说不定还在心里觉得他好傻,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圆了他的梦,结果最后还只是把他的话当做无心之举,继续守着那颗、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种子。

  极端的自我厌弃......

  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却唯一抓住的,是戚时序对他的爱吗?何其讽刺......

  韩晔不愿再想。

  戚时序懒懒地躺在新躺椅上,是韩晔之前订做的,今日刚好到了,他躺在其中觉得异常柔软,舒服得直接进入潜意识睡眠。

  只是大概率是睡不着的。

  戚时序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最近,韩晔对他太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实。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改变,因为从未有过体验,接过来的手都有些颤颤巍巍。

  他不知道韩晔是否只是一时兴起,不知道现在的温暖何时就会收回,他感觉自己站在一片虚空之上,他甚至能看到底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也能看到脚下正在碎裂的结界。

  会掉下去的,一定会掉下去的......

  可是能不能慢一些啊,他不是看到暖就舍不得走,只是眼前的琉璃太过于好看,他愣住好久都舍不得摸,好不容易缓过来,琉璃却已经要消失了,他就有点舍不得。

  戚时序如同蝉翼的睫毛被泪浸得发软,乖巧地微翘着,黏糊糊的在眼下抹上一道又一道湿意。

  就这么一会,他就想韩晔了。

  很想,很想,想到下一刻就要见到对方的那种。

  人的欲望就是这么不知节制,一旦滋生就如同附骨之疽,总是迫使他想要的更多,贪念的更多,永远没有满足啊......

  戚时序觉得脑内混沌不清,虚拟之内,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韩晔,理智与情感在不断拉扯。

  他想拥住他,却又害怕对方推开他。

  想将这些年的爱意都一一说尽,却害怕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他。

  想不管不顾的做一次自己,却连自己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他远远没有那么犹豫的,他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个性,可是大脑引擎却好像要被负面的情绪挤压得要爆炸一样,使得他畏手畏脚,害怕存在遗憾,又害怕不存在就是遗憾。

  当年,他拿着笔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包养的合同书上签字,也没有犹豫在第一秒察觉不对时就偷拿了崔旭的情书,他放弃了当年心心恋恋选择的专业,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数来,他都曾那般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过。

  可如今,那个戚时序是死了吗?

  韩晔拧开了门。

  戚时序闻声回头,看到韩晔对着他笑。

  心跳如擂,每一下都是活着的证明。

  戚时序没死,他的四分之三在那,可遇不可求在那,不可言说的深爱在那,他的韩晔,在那。

  戚时序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