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店买回来了水仙花的种子还有开得正灿烂的水仙花。

  院子的中心一大片白色炽热得如同火焰,然而这些花的周围都是他们亲手埋下去的种子。

  韩晔坐在沙发上,侧过头看着院子里的戚时序,戚时序的侧脸温柔而恬淡,此时半蹲着,凑近一株水仙。

  韩晔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水仙花的姿态从不旖旎,洁白着高昂的,清透的露水随着花瓣流下,现出不深不浅的痕迹,太像泪痕。

  韩晔不知道戚时序喜欢水仙花到底是不是因为这滴泪下的苦,反正愈见水仙的蕾瓣,就愈是觉得心口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疼。

  戚时序。

  不是他一个人觉得戚时序的精神状态不对,赵陆之前跟他提过戚时序总是抗拒别人对他的好,其实原来也说不上是抗拒,只是很难和他熟络起来,总是彬彬有礼,总是温柔地待人接物,太像个君子,也太难以接近。

  只是最近这样的症状好像更为严重了些,与其说之前亲密关系会让戚时序不安,到现在而言,可能已经进化为了恐惧。

  这种情绪太让人心疼了。

  韩晔回忆起昨天刚把种子埋好的情形,戚时序当时的眼睛很亮,里面闪烁的喜悦与满足诱惑得他想吻上戚时序的眼睛。

  好不容易按捺下心中的悸动,就听到戚时序对他说:“谢谢。”

  韩晔突然就不太明白。

  他当然知道最后一粒种子对戚时序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压抑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种子会发芽,水仙也会开花。

  他以为戚时序应该可以明白自己含蓄地表达,可是他对他说谢谢。

  这算是哪门子的谢谢?

  谢谢他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意?还是谢谢他当时眼瞎,觉得他像崔旭,把他禁锢在自己身边当了这么久的替身?

  他不懂戚时序的谢谢。

  可能他现在依然不懂自己心中的感情,他依然难以释怀于崔旭的离开,依然爱着多年前他睁开眼来看到的那双——属于戚时序的眼睛,可是把这些纠结不甘一一撇过去,戚时序,只要他依旧拥有戚时序。

  其他的,真的无足轻重。

  眼前人会牵动自己的情绪,从很早之前便会,在多年后重逢他却以为是初见时就会。

  那场杀青宴,他作为资方其实是不一定要出席的。

  可他看到宣传部接收到的《避世》的原片。

  不过是那么一眼,所见也是那么一帧。

  是戚时序的一个笑。

  很纯粹的一个笑,却配上本该万千灵动的那双狐狸眼。

  这双垂眉抬首都暗藏着无数魅意的狐狸眼,却在那一眼中干净得不像话。

  明明媚媚地很轻易地就让他回想起当年。

  所以,他回复了好友的邮件,表示自己会在场。

  其实,也只有他清楚,他就是想见见这个少年而已。

  虽然全程是自己故意避开,但最后深夜里,情绪潮湿又贪婪,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看到当年和今日惊鸿一瞥的两双眼睛重叠起来。

  于是拨打了助理的电话,当夜便起草好了合同。

  他甚至没来得及想戚时序是否会拒绝。

  是的,这样说来,这份五年的包养合同算得上他送给戚时序的第一个礼物。

  里面的每一字都是他斟酌着添加的,他心中汹涌难平,甚至连法务部门都没想着联系,等反应过来,已经是一份完整的文稿。

  他在电脑桌前沉默良久,看着天边一抹鱼肚白,后知后觉得听到铃声作响,才终于将耳边鼓噪不安的心跳声压下去一点点。

  戚时序答应了。

  顺理成章,接下来的三年。

  戚时序的心理状态不对。

  谦卑?总感觉在戚时序的身上看不到‘戚时序’本身的影子,他把自己藏得好严实,以至于他只在道谢的二字里看到了那脆弱渺小的影子。

  可他的戚时序是星星啊。

  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最高的舞台,最鼎赫的奖项。

  意气风发才是他,是什么让他连对一包水仙花种子里的爱意都接得诚惶诚恐?

  这未免也太好笑了些。

  戚时序低垂着头感受着困意,他近来睡眠状况有些差,总是睡不到一会就得被胸口的憋闷感逼得醒过来。于是一整天的状态都有点怏怏的。

  心口的窒息感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却搭配着这些年的恶意而显得刚刚好。

  梦里的情节总是千篇一律又断断续续。

  有崔英他们一群人看到他时每次都会说的“配不配”,也要随意地吩咐他扔掉礼物时的崔停,甚至,更加奇怪,会有已经在他生命里消失了好久的戚苑。

  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的,早就不在意的情节近几天却反复出现,零碎又散乱,折腾他不断地回溯。

  他觉得自己不在乎的。

  崔英一行人的辱骂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确实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漂泊者,他没把崔家当成家,保持着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清醒,可能是年少时还是会有些微妙的难过和委屈,以至于在梦里被发酵出来,形成多年未合的隐痛。

  至于崔停,无所谓崔停。

  他对他从没有过任何期待,曾经或许出现过,在听到崔停在他待过的孤儿院里进行的慈善事业又或者是他房间里放下的崔旭不再玩的玩具模型,给了他一段时间的错觉。对于父亲的幻想在那段时间里滋生也在那段时间里破灭,他在心里为戚苑放弃他找了无数的理由,后来觉得可以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生活一段时间也不错,毕竟当初的六年,他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父亲这一角色的存在。

  只是孤儿院里的等待实在是太漫长了些,他的演算纸里从热学到电学,从几何到函数,一整个春夏秋冬,才终于慢慢地看到了现实,也就认真地放下了期待。

  崔停从来没说过要来接自己。

  戚苑也从来没说过自己的离开会有回来的后续。

  后来,后来崔停终于把他领回家。

  那天下着小雪,远处的人家红灯结彩,橘色的暖调印证着一家人的喧嚣,他站在街灯下,小心翼翼地窥探,不切实际的憧憬。

  崔停没有来,他不过是下达了一个命令,然后接戚时序的是他的秘书。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戚时序就已经没对父亲这个词抱有任何幻想了,可是人啊,就是要在一次又一次的中伤后才能认清楚现实啊,不到那一步一切的劝诫自己终究是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他还是在看到那份对孤儿院的资助时眼中闪过惊喜的雀跃,还是会在听到崔停说明他的‘用途’时下意识美化为对自己的需要,甚至在碰过戚苑的钉子后还死不悔改的以为对方会喜欢自己的‘听话’。

  但还好,他没沉溺多久,以至于这么多年,他就真的以为自己不在乎了。

  其实想来,崔英曾经说过自己爱抢崔旭的东西倒是没有什么歧义,只不过无一例外,不管是他有心还是无心都重来没有抢来过。

  他在崔家一直如崔停所言一样安分守己。

  唯一一次出格,便是没安分地囚禁自己。

  那天,他写完作业,想着崔旭一般也不会回来这个别墅,就没忍住地想在外面试试体育课要求的足球。

  然后就看到一个陌生人,坐在平时客人坐的地方,只是另外一侧没有崔停的存在。

  他只是有点好奇,就走进了瞧。

  那个阿姨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崔旭,管家怕惹麻烦也不敢说他的真实身份,那个阿姨笑着显得很和善,他就没想到有的好,是自己接不起的。

  阿姨温柔地拉过他的手,先是表明了自己的歉意,说自己多年移居在国外,白黎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摆放,今日好不容易回国一次,却听闻崔氏夫妇出国的消息,但好在他还在。

  阿姨亲切地把礼物递给他,并盯着他亲自拆开,才告辞。

  他不该拆开那个礼物。

  那本来该是送崔旭的见面礼。

  虽然阿姨说送给他,但他也得明白那个他到底是谁。

  限量版的高达模型。

  那个晚上他照着说明书一个一个的安好,看到成型的‘秘密之境’,惊艳的说不出话来。

  实在是太精致太好看了些。

  他本来是想拼好后就原物归还,可是从未想过自己碰过的东西有的人会嫌脏,而有的东西自己本身就不该碰。

  所以多年之后,他还是能想起他彻底对崔停死心的那天。

  崔停笑得冷漠,语气里夹带着嘲讽:“这也是你配收的?”

  他当时应当是呆在桌前一字未发,只是当时捏着衣角的手有些抖。

  崔停把上千个零件拼好的模型掀翻,积木在地上翻滚。他蹲下去想用手去捧,就听到崔停那句:“还回来?呵,我的儿子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他的儿子,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显而易见,他的儿子,是崔旭。

  所以他房间堆积起来的旧玩具是什么啊?所以在崔停的心里,他是什么啊......

  什么也不是,却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好。

  会让母亲喜欢,会让父亲认可,会有自己的家。

  到头来,是什么都没有。

  戚时序还是捧起来了那些模型碎片,秘境之岛,终是幻象,倒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