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序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披了件大衣,他没有先去找韩晔,亦或者是说,他明白找韩晔也没什么用。

  于是他来到了崔家老宅。

  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戚时序说不清心里是厌恶更多些还是难过更多些,反倒两者交杂起来糅成麻木,没有多少感觉了。

  顺着仆人的指示往里走,就看到白黎和崔停坐在厅内等他,阔别多日竟然有了如此待遇,戚时序的目光暗了暗,没多说什么,只选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崔停瞧了戚时序一眼,发现这孩子坦然自若安静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丝毫没有紧张。

  他与白黎对视一眼,终究是先抛出了话头。

  崔停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小序啊,我希望你知道有些关系不是你想断就能断的。”

  戚时序眼睛半睁,分明是困倦极了的样子,眼神却是清明。

  不紧不慢地斟酌着语气:“所以,您是想说之前答应的一切都不奏效了是吗?”

  崔停凝重地皱眉,不知道怎么接戚时序的话,摸索着杯壁的手改捧为握,饮下一口。

  戚时序见状,将情况大致在心里做了个推演,反倒是笑了:“我本来就不求些什么,当年的承诺是你们给的,然而无论是现在的戚时序还是当时的崔时序,都没有什么能在你们面前谈判的资本。”

  “所以,何必兴师动众呢?”

  戚时序在兴师动众四字上加强了语气,端起茶杯的动作干净利落。

  白黎干笑两声:“不管怎样,小序啊,你还是你爹的儿子,血缘关系你不能不认是吧?”

  “可你们说过的,只有崔旭一个儿子。我也很赞同你们。”戚时序还是噙着笑,只是语气不免低落了些,叫人辨不明他的意思。

  “我不姓崔,是你们答应的。”

  “我知道我现在强调那些话都没有意义,毕竟我向来没什么选择。”

  “可你们在怕什么呢?韩晔不会知道真相的,我比你们更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戚家和我早就没有联系,我也没那个能力和他们有交集。”

  戚时序竭力捧着手中还泛着热气的茶杯,试图能暖上一些,“我用命向你们换来的自由,”戚时序抬眼,眸中墨色渐深像是帮忙掩饰难过的蛰伏,“你们想收回来,我孑然一身也只有这一条命罢了。”

  “戚时序,你威胁我!”崔停怒气冲天,将桌子拍得一震。

  “呵,我哪里敢?”戚时序没受任何影响,甚至心平气和的喝下一口茶。

  “韩氏和戚氏的合作跟我无关,韩晔因为崔旭救过他的命不会对崔家做出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戚时序总算是失去的了表演的心情,收了脸上的笑,有些不近人情。

  “别担心,我没酝酿大招,你们也大可以把脑中我要联合韩氏和戚氏斗垮崔氏的想法收一收。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也真的对什么复仇的戏码没兴趣。和你们没关系,我已经很开心了。”戚时序说完就站起身,他时间很急,他还要去找韩晔。

  不管韩晔知道多少,他总得见见他,崔家人玩的游戏太拙劣,可韩晔对他的信任也太脆弱。

  崔旭死的那天,很少有人知道戚时序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强行被从便利店带回医院,左手拿着的是为大学攒的学费,右手是崔旭的病危通知单。

  崔旭需要的是他的血和他的心脏。

  崔停眼眶红着不住的吸烟,白黎哭着跪在他的面前,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他有什么立场不答应,又有什么能力可以说出一个‘不’字?

  戚时序看着眼前的戏剧,缓缓提出自己的条件:“我想离开崔家。”

  崔停震惊看着他,不明白戚时序的意思。

  可戚时序只是冷静地看着他,毫不退让:“我答应捐血换心脏,我以这条命来赌,但你们要答应我,无论崔旭救不救得回来,我要自由。”

  戚时序紧盯着面前的崔停,再次强调:“我只要自由!”

  戚时序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没想着自己会醒过来,他不是不知道代价,明白这个手术成功过后,他估计也不剩下几个月的时光。

  但是无所谓,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韩晔喜欢崔旭的秘密。

  从那些细微的关照处,他就像一个影子一般,总是不期的出现,以至于把那些细节的温柔看了个大概。

  所以啊,崔旭不能死。

  他用一个干净的身份和韩晔交个朋友就好。

  毕竟两个人两情相悦,有太多的人在乎崔旭,也有太多的人在乎韩晔,而他自己,生来无牵无挂,想来也没什么所求。

  他没为什么执着过,就算他离开,也没什么人为他难过,用他一条命祝福崔旭和韩晔长长久久,挺好。

  若上天垂怜,多给他几个月,尝一下自由的滋味,做他自己就更好不过。

  冰封好的血袋一波又一波的输送出去,冰冷的手术刀划破了胸腔。

  生命的脉搏再微弱不过,一下一下都是奇迹。

  然后,心率降为零,挣扎着的鲜活突然就失去了搏动的气力——崔旭死了。

  于是打开的胸腔被重新缝合,他的血已经变成了淡粉色,输血太多而造成的后遗症,使得缝合的工作也凶险万分。

  他的心脏终究还是在跳动,上天第一次选择了厚爱他,只是其中的代价,对于韩晔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他的幸运,正好是韩晔和崔旭的不幸。

  戚时序醒来的时候,周遭安静。

  他习惯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盘算着接下来的几个月该怎么活。

  然后被医生告知了崔旭的死讯。

  然后——他从崔停的手下换回了自由。

  戚时序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跌跌撞撞地回了老宅,不小心昏在崔旭的房间了。

  再出来的时候,他摸了摸背上的背包,猜测着里面可能是韩晔唯一没有得到的遗物。

  花里胡哨的铁皮盒子里藏着崔旭每一封没有寄出的情书。

  他可能永远做不到崔旭那般光明磊落,他的选择是藏好崔旭的执念,若无其事地走到韩晔面前。

  戚时序继续打着零工,赚取着学费,碰巧被星探拉着进了韩晔的公司。

  他一开始没想进入娱乐圈,但他确实需要钱。

  于是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被正在公司挑人的黄导看中,做了电影的男主角。

  黄导原名黄术,是一个执着艺术的疯子,看了戚时序第一眼,就认定了他一定是最适合郁宇这个角色的人,给出了不低的报酬,让戚时序答应出演《避世》这部戏。

  然后戚时序在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成为了一炮而红的影帝。也就是在这部电影的庆功宴上,他遇到了身为投资方的韩晔。

  韩晔一眼就看到了黄术口中的“大功臣”——戚时序。

  太像了。

  却也正是因为太像了。

  他避开了全程,却还是在微醺之后拨打了助理的电话,联系上了戚时序。

  “或许你会和我合作愉快的。”

  “荣幸之至。”

  韩晔说不出戚时序晕在他面前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抱着怀中的人,听那句要他信他。

  他初来觉得可笑,他们两个和信任又提的上什么关系呢?可是越品越苦,才发现戚时序的泪滴在他的嘴唇上。

  他的心神动摇一刹,竟是忍不住想答应他。

  把戚时序安置在床上,看着躺着的人仍然是不安地蹙眉,几日不见又是瘦了一大圈,就知道他没调查的事对戚时序到底折磨了多久。

  美人唇色发白,眼角有未净的泪痕,一番委屈的样子,谁舍得不答应他。

  韩晔觉得自己是色令智昏,把人圈到自己的怀里,轻轻安抚道:“我信你,别哭。”

  戚时序失去意识梦中本无好景,也不贪恋,可是腰腹和腿上的伤口依旧磨人,把他从清明的边界死死抓住,无法安心的昏睡过去。

  闻着韩晔身上的香味,戚时序的眉目舒展了些,可心中还有事没放下,意识依然挣扎着想要醒来。

  崔氏想让他回去的原因很明显,崔旭死了五年了,可崔家小辈里没有一个能挑起大梁的,崔停知晓自己和戚家的恩怨,虽然素来和韩家关系好,但永远只有永恒的利益。他们当年借崔旭的名头救了韩晔,才有了日后这私交甚笃的局面,可适逢戚氏和韩氏合作,倘若他——戚时序趁着机会说出了当年的真相,使得两家决裂。虽然对崔家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此刻戚氏和韩氏联手,整垮崔氏也是很简单的。好歹戚时序背后还有戚家,对于他来说崔氏也算不得什么。所以把戚时序带回去才是最保险的选择。

  他们不相信戚时序是不恨的。

  戚时序确实不恨,也懒得恨。戚氏是不是他的靠身另说,在韩晔面前说出崔旭不是那个救他的人,韩晔根本就不会信,他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可他怕的不是这个,他怕的是韩晔知道自己和崔旭的关系。韩晔要是知道自己是崔旭的弟弟,是一个永远呆在他们背后观察的影子,他没有办法解释。

  解释那些不堪和隐秘。要怎么说呢?说崔时序是一个血库?是一个替别人养着器官的躯壳?是一个永远没有自我的人吗?他用性命为赌,换得在韩晔面前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他怎么可能会说那些纷杂肮脏的过往?

  更何况,让韩晔深信自己的命是崔旭救的挺好的,他爱的人风光霁月无限好,至于真与不真,哪里有那么重要。

  戚时序只想做戚时序啊。

  他等着三年期满,退出娱乐圈,把这些年拼命接戏的积蓄还给韩晔,就当是偿还包养他的费用。然后他想看看头顶那篇旷阔无垠的天空。

  那时,他会把铁皮盒子里的秘密交给韩晔。

  那是他给韩晔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