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南的大学生活开始得极不寻常,他一个人从北京坐火车过来,拎着一只大行李箱,还没进大学校门就被拦下了。

  三天前,一种尚未被命名的新病毒从北京蔓延开来,卫生系统紧急通知,需要妥善安置疑似接触者。正值大学开学,为了防止校内感染,从北京来的学生先安排隔离观察。当时的信息也没有现在传播得这么快,他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茫然被带到了学校宾馆住了下来。

  别人的大学都是从宿舍开始,穆之南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还暗自窃喜,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情被他遇到,但一觉醒来的第二天,穆之南发烧了。

  校医和学生会志愿者来看望他,给他抽血做检查,那个人就是白礼郃。

  他是穆之南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说认识,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只见过一面,还是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隔离那些天,他们通过电话交流,白礼郃不愧是儿科专业,很有耐心,即使没事,也会陪穆之南聊一阵子。

  实际上,一个学了三年的学长和一个只踏入校门一只脚就被推了出来的新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穆之南在问问题,白礼郃负责解答,还要解释很多专业术语,毕竟当时的穆之南,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医学知识无限接近零。

  穆之南确定未被感染顺利入学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因为书画方面的特长进了学生会宣传部,白礼郃当时是部长。

  穆之南的专业是儿科七年制,他们被人看做天之骄子,不需要过考研那一关,还比同级学生早一年毕业。刚入学第二个月的运动会,穆之南被硬拉去打篮球,看着挺大个,实则一上场便被撞倒无数次,受了伤。白礼郃察觉到场上那些不友善的意图,便对他说:“别傻乎乎的一喊就去,他们根本不是想找你打球,故意耍你的。”

  至于那次和检验专业的人发生冲突,也不能全怪别人,穆之南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的就直接说出来。说别人的设计幼稚,像幼儿简笔画,让他写字他不肯,说风格不一致,言下之意就是人家的画配不上他的字。都是学长,被一个新生讽刺,心下不忿便动起了手,白礼郃因为劝架被波及,受了些皮外伤,还不忘帮他解释道歉。

  关于大一那年发生过什么,很多往事确实已经淡忘了,尤其是这样的年纪,每天忙于工作,闲暇时间如流星一般,让他回忆十几年前的事,就像从浩瀚星河里找出一两颗不那么明亮的,听到白礼郃提起,穆之南想到第一次寒假前的考试。

  那几天恰逢冷空气来袭,前一天晚上有些感冒没睡好,即使这样去考试,他还是状态神勇,无往不利。写到最后的论述题,肝门静脉的组成及特点,并解释肝门静脉高压,穆之南脑子里浮现出一棵树,蓝色和红色的枝干交错,形象又明朗,但写着写着,那棵树长大了,渐渐蔓延到整张纸。他抬起头,阶梯教室前面的同学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似乎还能听得到黑板上面时钟走动的滴答声。隔着超过十米的距离,理论上不可能听到,然而他脑子里真的有个节奏。他不由得闭上眼,声音越来越响,敲打着他的头,他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提前交卷离开了教室。

  户外的新鲜空气并没有让他好一些,冷风像箭刺入身体,他再也走不动了,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没费力气就将他拎了起来,他伏在那个人背上,先是感觉到颠簸,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校医院挂水了,白礼郃笑着对他说:“学长又救你一命啊穆之南。”

  也许每个人的感情里都会有些变量,穆之南就是白礼郃的这个点。他在那个时候困惑了,明明自己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却总因为这个男生牵肠挂肚,已经超出了部长对下属,学长对新生的关照范围,他半开玩笑地表达了这些困扰,只当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希望能得到回应。

  但穆之南给了一个答案,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听从了他的建议,收拾好自己的心烦意乱,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个医学生最正常的人生步骤——实习,毕业,读研,入职医院,上班下班,谈恋爱结婚,考试写论文……他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过的路,很平坦,很顺畅,把那些懵懂的情感留在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能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疯狂和冲动,但在时间向前走的时候,他们反而躲在了时间的背面,变普通,变正常,变得似乎那些时间不存在或者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他们走进了虚实难辨,同时却有血有肉的生活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被雨声掩盖,风也刮了起来,从开着的窗往里灌,穆之南咳了两声。杨朔起身去关窗,经过白礼郃的时候,他貌似随意又亲热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拇指和中指微微一动。

  这是个不轻不重,微妙的力度,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杨朔说:“所以大学那会儿,白主任的一片真心被穆主任残忍地扼杀在萌芽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

  话说得自然,甚至轻快,听不出情绪。但很明显,“结束”二字加重了语气。

  白礼郃有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随即哈哈笑着说:“可不是么!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所以不接受,结果多年以后,这家伙自己悄无声息地找了个男朋友!”

  “其实我觉得吧,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我也是追了一阵子才追到的。”杨朔看了看穆之南,后者没笑,也没表情,目光似乎透过了窗,游移在雨夜里。

  白礼郃说:“没怪他没怪他,这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年轻时候的事儿,早过去了。”

  杨朔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您离婚的真实原因……”

  “跟这个没关系,就是我说的孩子的原因。从来都没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了是两回事,我和前妻,心理上都接受不了,也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们现在应该不会分开。”

  “很喜欢小朋友?”

  “非常。本来就挺喜欢的,不然也不会选儿科,后来因为求而不得,这种渴望叠加起来,遗憾就会变得特别沉重。”

  “其实胚胎筛选技术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以试试。”

  白礼郃想了想:“目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再婚,即便是结婚了,也不想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辛苦去做试管。算了吧,可以的话,领养一个也行,我对自己的基因也不是特别满意,没必要非要延续。”

  这顿饭吃得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穆之南有一种悬浮在宇宙中的失重感,杨朔和白礼郃还在继续聊,气氛似乎还很融洽,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并不像这间屋里另外两个人一样自如,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清白,而白礼郃的谈笑风生,则是对他的刻意宽容,显得虚伪。那些已经逝去了的时间和若有似无的情感,不但没有被淡忘,反而以这样的方式提起,他强势开启那把锁,记忆一点一点展示在穆之南面前,非要把现在和过去在这个晚上汇合在这个房间里。

  他陷入了一个自我怀疑的怪圈,总感觉绕过一个陌生的星球,就能到达陆地,但迎接他的,是另一个领域的黑暗,满眼的星光,却看不清,他觉得渴,又端起水喝了几口,杯子立刻被杨朔抢了下来。

  “哎乖乖乖,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杨朔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穆之南一上车就睡着了,呼吸柔软平和。雨已经停了,在城市边缘的快速路上,杨朔开得不慢,却平稳,时间也跟着一寸一寸平稳地经过。他醒来发现周围有些暗,直起身,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是地下停车场。

  杨朔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脑子又停电了?”

  “不是。没有。回家吧。”

  牵起他的手,杨朔走得很慢:“穆之南,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狡猾。”

  “才发现啊,太晚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年你拒绝我,我虽然很不高兴,但总觉得你说什么都对,理所应当不接受。但今天一听,你他妈18岁就知道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人了,你身体里住了个穿越过来的妖精吧!”

  穆之南低头笑,又侧过脸递过去一个摇曳生姿的眼神:“我身体里住着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朔猛吸一口气,饶是他脸皮这么厚的人都很难招架这突如其来的浪荡,脸一红,竟还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穆之南不说话,大概也觉得刚才那话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羞耻的底线,只能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向前走。

  “所以当年,如果白主任再坚定一点,现在就没我啥事儿了是么?”杨朔追上去问。

  他摇头:“不。那个年纪,我还沉浸在被一两个女生追求的虚荣里,不可能和他发展什么隐秘的关系。”

  进了门,杨朔倒了杯水递给他,又不松手,故意做出一种拉扯状,说:“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会打架的。”

  “年轻气盛,谁不会么,你这武力值难道不跟人发生什么冲突?”

  杨朔立刻答道:“其实我不敢。我手重,轻轻一捏就能给人掐紫了,真要是打起来不得给人揍出个好歹。”

  穆之南点头:“倒也是。不过医学院那种地方,都是些书呆子,就算打架也都是推推搡搡的,打不起来。”

  杨朔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凑过来:“那你试试跟我打一架?”

  “我有病么,跟你动手不是自不量力?”

  “动脚也行,我就想看看你是怎么年轻气盛的。”

  穆之南觉得他很烦,抬起脚作势要踹过去,没想到杨朔居然真的动用了专业技能,一个闪身,左手迅速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抓住的同时还揉了一把,带了些不怎么正经的意味。

  “啊!”穆之南大叫一声,很痛的样子。

  杨朔赶紧松开了手,忙问:“疼啊?”

  穆之南嘴角一弯,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发上,双手按住他的双肩,膝盖抵住他的腿,似乎是已经控制住了对手似的,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兵不厌诈~”

  杨朔憋住笑,还是陪他演了下去:“好计策!我认输。”

  穆之南刚想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拽了下去,整个人趴在杨朔身上,后腰被按住,他的腰本就不太舒服,再加上酒意还没完全散去,被压制住这一点,他就动弹不得了。不过也不想动,下巴搁在杨朔肩膀上,慢悠悠地说:“那次,也证明了我根本不会打架,所以在那之后就不敢惹事儿了。”

  距离太近,杨朔看得清穆之南虹膜的深棕色,看他缓慢地眨眼,看那些放射状的肌纤维有着温和的质感,看得久了,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会被吸引进去,进入那个近似于黑洞的瞳孔之中,他按住穆之南的后颈,闭上眼轻轻吻他。

  他的吻很甜,穆之南尝到了一些水果香,让他想起大学食堂小盒的水果拼盘,年轻鲜活的味道。

  “我要是在就好了。”杨朔无不遗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