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杨朔被穆常宁的电话叫醒,说是一个早产儿有细菌性脑膜炎的症状,请小杨主任会诊。他揉着眼睛挠了挠头:“大小姐,PICU有医生在值夜班,为什么非要喊我,相煎何太急啊。”
穆之南翻了个身,抬头看他,迷蒙着眼。
他被这双眼勾住了魂魄,假装叹了口气说:“晚上伺候哥哥,天还没亮就被妹妹叫起来,我这是卖给你们家了!”
穆之南“啧”一声,屈起手臂轻轻捣他,紧接着笑了笑又睡下。
挂了电话,杨朔问:“你笑什么?”
“该剪头发了。”他打了个呵欠,“你的呆毛又站起来了,出去小心点,可能会接收到来自别的天体的信号。”
“哦是么。”杨朔胡乱抓了抓头发,拍拍穆之南让他接着睡,自己起床去了医院。
他没料到这个时间能在楼梯间见到白礼郃。
“白主任?您这是刚来还是没走?”
“哈哈,没走,昨晚上有个应酬,回来太晚了不想开车,就睡在值班室了。你怎么这么早,有急症?”
“对,产科请会诊,我去看看。”
杨朔已经走出去几步,又听白礼郃叫他:“哎小杨主任,改天有空的话,我请你和穆之南吃饭。”
他换好衣服进了PICU的大门,看到穆常宁说的那个孩子,才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叫来。
这小孩一只手就能捧起来的大小,像只幼猫,目测上去体重不足1.5kg,已经插了管,显然不只是脑膜炎,肺部应该也有问题。果然,他一拿到病历,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睡眠不足还有些困倦,一看到这些数据就立刻清醒了。
杨朔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暂停键,他允许自己停顿了两秒钟。
早产儿的细菌性脑膜炎,治疗起来非常困难,即使通过努力救回来了,存活者超过一半会出现耳聋、失明、脑性瘫痪、癫痫、脑积水或认知障碍等长期神经系统后遗症,其中有14的人群存在严重残疾。他在疑难病门诊,时常会见到从各地来看病的孩子,他有时候会脱离医生这个视角,从病人家属的角度想,这样的生存质量真的好么?长年累月的发病、就医、吃药,全家人揪着一颗心的日子无尽无休,带孩子来看病的家长们,明明年纪都不大,却无一例外全是精力不济的样子,一个不健康的孩子,真能耗尽父母们的心神。
但这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现在他面对的,只是想尽办法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穆之南早早醒来,再睡便睡不踏实,索性去了医院食堂,慢悠悠地吃早餐。医生护士们大多买了饭匆匆离去,很少能有在这儿坐着吃的机会,所以早晨的食堂很冷清,他在这儿遇到了同样有时间的白礼郃。
“早啊。”
“学长早。”
“豆腐脑啊,好吃吗?”
“还可以。”
“之前还在楼上遇到杨朔呢。”
“嗯,他有事先来了。”
“你们开两辆车?”
“不,我打车来的。”
“哦。我看今天,你没排手术啊。”
“嗯,下午要去学校上课。”
对话很无聊,很客套。白礼郃私下里不像在人群中那么健谈,又或者是因为都没休息好,即使面对面坐着,也都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穆之南先吃完了,起身说:“学长,我去帮杨朔买点吃的带上去,先走了。”
“哦对了,改天请你们吃个饭,我跟杨朔说过了。”
“好。”
杨朔平时每天需要咖啡续命,早餐一杯,上午十点左右一杯,如果有特殊情况,中午还得偷偷喝上一口,穆之南今天给他买早餐,特意多加了一份浓缩,果然,到了17楼值班室的时候,杨朔垮着一张脸哀嚎:“你终于来了,我要困死了。”
穆之南却按住了他伸向咖啡杯的爪子,说:“不可以,先吃饭再喝。”
那张脸更苦涩了。
“给你带了神奇米糕。”他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小盒子。
六附院的食堂是个有点创意的地方,这盒米糕由四种颜色组成,黄白紫黑,给病人的,上面的字是“早日康复”,给医护人员的,是“妙手回春”。明明吃起来只是普通米糕,却因为这些字销量大增,尤其是本院职工,总觉得早晨吃了这个,一整天都会顺利无比,于是大家都管它叫神奇米糕。
杨朔接过来,三两口就消灭了,噎得直打嗝,穆之南赶紧把咖啡递过去。
“食堂也不换换词儿,总是妙手回春,看着跟个锦旗似的,‘药到病除救死扶伤’不也行么?”
穆之南想了想:“不好,妙手回春这几个字,单拎出哪一个都是正常的,那你说谁要是拿到‘病、死、伤’这几块,是吃还是不吃。”
“也是,那可能就卖不出去了。”杨朔笑道,“哎对了,我早晨遇见白主任,他说改天请我们俩吃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跟我说了。应该就是吃饭吧,没别的意思。”
很多人说“改天”,也就是客气一下,但白礼郃显然不是,他隔一天就问一次,诚意满满的样子,穆之南也觉得一直推拒未免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于是应了下来。
他们约在了距离医院不远的一家饭店,这家店和其他吃饭的地方不太一样,没有开在商业区,反而开在公园里,而且没有大厅,只有大大小小的包间,进门需要走很远,曲径通幽的感觉,设计也精巧,每一间都能看到一些小景观。
白礼郃没有先坐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户外潺潺的水声立刻就传了进来。
“都给我推荐说这家环境好,果然。”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才问,“不介意吧?”
穆之南微微侧过头没说话,杨朔抬了抬手:“请便。”
白礼郃一支烟只抽了13就摁灭了,然后拿出一瓶红酒,说:“去年从澳洲买来的,入选了某一年的Landmark Australia,尝尝看。”
他正准备给杨朔倒酒,酒杯被穆之南按住,说:“他开车,我来喝吧。”
杨朔刚想说没关系叫代驾之类,一看到穆之南递过来的眼神,他也就点点头,说:“对对对,我今天真的不能喝,前两天咳嗽吃了药的。”
白礼郃说那可千万不能喝酒,你喝茶,我们喝酒叙旧。
穆之南听闻,心下不满,距离大学毕业已经很多年了,白礼郃更早,他自认为没什么旧可叙,更何况——
还没想完,便听到白礼郃说:“那天早晨在医院看见小杨主任跑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真年轻啊!”
穆之南紧接着就说:“是你的错觉。”
白礼郃笑笑:“我就记得他头顶上还站着一撮毛,看着跟个大学生似的一点儿不像个主任,那精神气儿,我站在他旁边明显是个中年人。”
杨朔生怕穆之南说出“你本来就是个中年人”之类的话,赶紧说:“别提了,因为这张脸经常不被家属信任,我自己也很苦恼。”
白礼郃接着说:“也对,咱们这个职业,有时候也看脸,好像医生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有能力治病似的。”
“不过还好,我大多数时间都在PICU里面待着,除了每周一天的门诊要对外营业。”
“哈哈,说起对外营业,陈百川可跟我说了,说杨朔是个招黑体质,容易闹出社会热点新闻,让我小心着点儿。”
“白主任,这我可要喊冤了,真不是我爱惹事儿,都是麻烦来找我的。”
穆之南尝了一口红酒,果然味道不错,明明是葡萄酿的,却能尝出些草莓和樱桃香,正当他想夸一句这个酒,却听到白礼郃问:
“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学生会的事儿么?”
“毕业很多年,不太记得了。”
“诶,这就不对了啊,穆之南,咱俩当时还颇有些情谊的吧,都忘了?”
白礼郃还是那张笑脸,语气也轻松愉快,似乎真的就是时间冲刷了一切,此时两位老友把酒言欢的态度,穆之南心里不安,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原以为,白礼郃就是一个从别的医院调过来的学长,很正常,但他约自己和杨朔单独吃饭,开始谈大学,开始说学生会,就像一片平静海面突然升起一座火山岛,横在面前,消融不掉跨越不了。
他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杨朔的手,杨朔怔了一下。
“穆之南,那我给你复习复习,我大四那年你刚进校,一来就被隔离了,我们是在学校宾馆认识的,后来你也进了学生会,就跟着我,你很会写写画画,我想着等我毕业了,你接着做宣传部部长也不错,再后来,我们俩的关系——”
“白主任,我们当时——”
“又是白主任?”
“学长,我们没什么超越普通同学的关系。”
“嗯,这倒是。”白礼郃又点起一支烟,但只吸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盯着缓慢上升的细细的烟雾,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对着杨朔说,“你知道他上学那会儿身体多差么,三天两头往校医院跑。”
杨朔笑笑:“嗯,听说过。”
“刚进校那会儿看着挺棒的小伙子,还被拉去打篮球,结果一上场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子高点儿,打得很烂。是吧?”
“有么?我都忘了。”穆之南低头喝酒,他很想让白礼郃停下这个话题不要再聊下去,又听他说,“当时你在学生会跟检验那帮人差点打起来,我过去帮你被人一脚踹出三米远,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学长。”穆之南直接打断了他,“聊点别的吧,我觉得提这些不合适,尤其是在我爱人面前。”
那支烟在烟灰缸里燃尽了,白礼郃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哼了一声:
“穆之南,那一年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你不记得在学生会活动之前我们俩在小礼堂熬过的夜了?不记得在辅导员办公室偷偷煮小火锅?不记得我好几次送你去校医院?如果你内心坦荡,为什么要主动找我聊那些。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鬼话?你说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不代表什么,互相欣赏和情爱之间区别很大;还说什么我们以后都是要去做医生的,这个身份很敏感,性取向什么的,很容易构成阻碍;还有,医院这种等级分明的地方,可能对少数群体并不宽容,如果选择这条路,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不公平……”
他说着说着,语气从掷地有声的责问变成了苦涩,仿佛揭开了一条陈旧的伤疤:“你问我,学医那么苦,坚持那么多年,如果真的因为这样的原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成就,会不会不甘心。你说过的话,现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