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僵在脸上,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庄廷将目光移到老爷子脸上。

  老爷子的表情一贯地讳莫如深,他被盯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爷爷知道了?

  结合陈宥的话,他不难明白老爷子知道了什么,可知道多少又是另一回事。

  “爷爷,我可以解释……”

  “庄廷,”陈宥呵住他,“爷爷病了,我不想再骗他……”

  庄廷的神色从不可置信变成疑惑:“病了……是什么意思?”

  他这才察觉到陈宥眉眼处的哀伤,又急促转过头去看庄仕添。

  老爷子面不改色,朝他身上扔了一份文件。

  他不由往后一退,堪堪用双手接住。困惑地拆开文件袋,是一份完整的英文诊断书。

  随着翻页的速度,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胰腺癌晚期,那刺眼的存活时间显示:3-6个月。

  庄廷面无血色合上诊断书,先是呆呆地看了庄仕添一会,等反应过来后,便觉得有股愤怒在胸腔打转,他几乎是低吼道:“为什么发展到这个地步才跟我们说?”

  没等屋内的人给任何回应,他又喃喃道:“不对,一定有办法的,我们请最好的医生来,无论在哪里,我都能请过来,我们先跟张医生商量一下……”

  “好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庄仕添打断他,“我今天既然跟你们说开了,就代表能做的事我已经做了,我尽力了。”

  “爷爷!”庄廷抑制不住道,“我们再试试,我来安排医生的事,你别放弃……”

  “咳咳……”庄仕添难得温和,“都是大孩子了,怎么遇到点事就着急忙慌的?”

  “何况,我今天叫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庄廷想不到还有比这件更重要的事:“其他事再紧急都先放一放,我们先处理你的病。”

  “是你跟小宥的事……”

  “我说了我可以解释,”不等庄仕添说完,他便转身抓住陈宥的手,还无意中碰到了陈宥手上的婚戒,“爷爷,我们会没事的,你信我。”

  庄仕添无视他的话:“小宥,你先出去,我跟他单独谈谈。”

  陈宥抬眸看了眼庄廷,又朝爷爷点点头。

  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沉浸在震惊中。

  刚才他听到这一消息时,反应跟庄廷是一样的。

  他一语不发,转身走出了房门,庄廷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安。

  关上房门,陈宥走到庄仕添会客室一旁的小隔间,脑子里不断闪回方才爷爷跟他说的话。

  ……

  “小宥,有没有怪爷爷乱点鸳鸯谱,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

  他不敢相信庄仕添仅剩几个月的寿命了,他摇摇头,蹲在爷爷脚边,颤抖着握着爷爷的手,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竟没人察觉庄仕添已病入膏肓。

  “爷爷答应过你的,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要做什么,爷爷都无条件支持你。”

  “我没有时间了……所以,你跟爷爷说实话,你还想不想跟他过?”

  他的心猛地一沉,下唇被自己咬得生痛:“我……”

  想到自己曾经还大言不惭说配合庄廷一起欺骗爷爷,他就悔恨地想去撞墙。

  “不想……”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当初因为他的一念之差,白白跟庄廷多纠缠了好几个月,殊不知庄仕添早已看穿所有。

  “好,好……”庄仕添拍了拍他的手,语气里有种罕有的失落。

  “对不起……爷爷……”陈宥垂下头,“我不想再骗你了。”

  “你做得很好,你肯跟我说实话,我很高兴。这事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我以为给你安稳无忧的生活,就算是给了老朋友一个交代,以后下去见了他,也不至于太羞愧。”

  “爷爷,你不欠我什么。”陈宥赶忙道。

  “我跟那小子的约定对你不公平,但你相信爷爷,我绝不是拿你的终身大事来开玩笑……”

  “我知道,我知道……”陈宥忙点头,声线中带着哽咽。

  “在我找到你之前,就已经检查出来身体有问题了。我跟个机器人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突然间,就好像老天垂怜了我,终于愿意给我一个休息的机会。”

  庄仕添回想往事,心情不免沉重低落:“我总算有时间回收自己的一生,可我竟然发现,我就跟一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登山者一样,登上山顶后回头一看,什么都没看到。”

  “我抛下了朋友,愧对家庭……庄廷在那么多的后辈中跟我最像,我不希望他有一天也会在停在山顶四顾茫然,然后……我又恰好在那时得到了你的消息,我简直欣喜若狂,觉得老天给了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陈宥突然觉得庄仕添又添了好多岁,他的情绪因为陷入回忆而变得沉重而敏感,脸上每一道沟壑都悲伤不已。

  “……如果不是因为股份,庄廷不会希望跟我结婚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牺牲了自己的人生,我们扯平了。”陈宥第一次将心里话跟庄仕添袒露,“爷爷,你会因为我们分开而改变你的主意吗?”

  他指的当然是股份继承的事。

  庄仕添摇摇头,摸着他的头笑道:“看来,你也不了解他。”

  “从小到大,他不愿意做的事,没人可以逼他。”

  陈宥心里咯噔一下,没人……可以逼他?

  “也不该怪你,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庄仕添把陈宥的反应看在眼里。

  “因为我的自私,最终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希望我现在拨乱反正还不算太晚。”

  庄仕添又从一旁的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我知道你的品性,钱财物质对你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可这是爷爷的一番心意,你千万不要拒绝。”

  “这份家族信托,每月会支付你一笔费用,直至你百年归老。爷爷跟你保证,这个金额绝对能让你跟你妈过上不错的日子,当然,爷爷知道就算没有这笔钱,你也会过得很好……如果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这份信托会自动延期给你的孩子。”

  “爷爷,不行……”陈宥猛然摇头,他当然不能要。

  “你拒绝就是还在生爷爷的气,你就让爷爷安心过完余下的日子,不把你安顿好,我又怎么会安心?”

  “至于公司的股份,我的子女都不争气,现在只有庄廷勉强能把公司扛起来,公司转型期要摆脱臃肿的决策制度,他需要有绝对控股的股份,除了家里其他亲戚,我会将我手上大部分的股份留给庄廷。”

  “你的那部分,我会安排律师写进你们的离婚协议中。离婚协议正式生效那天,他名下所有的资产你都会分到一半,如果你不想参合公司的事,就委派律师代你处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

  “爷爷,股份我更不能要……”陈宥脑子发懵,“我怎么能因为跟他离婚就成为庄氏的第二大股东,这不合理。”

  “你就当帮爷爷看住他,好不好?好好运用你手上的股权,假如有一天,所有人都不站在他那边的时候,至少爷爷希望你的决定能帮到他……”

  “但是,为什么不直接把股份转到他名下,直接由他继承不好吗?”虽然他不懂股权转让的细节,但他也明白,拿了那么多的股份,有重大决策的时候他是要参与公司事务进行投票的,这明显不利于公司发展。

  “你听爷爷说,他还年轻,在公司还没站稳脚跟,公司里每个股东的辈分都比他大,我一次性将股权全部转让给他,难免会让他腹背受敌。”

  陈宥觉得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今晚信息量之大,让他无所适从。

  “他以后还会有自己的伴侣跟家庭,我怎么能做替他这个决定?”陈宥咬唇垂眸道。

  “因为爷爷不会看错人,无论将来你们的路怎么走,我都确信能帮他的人只有你。”

  ……

  窗外树影婆娑,夏日夜晚的半山凉风徐徐,陈宥推开小房间的窗,隔壁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到他耳中。

  “……凭什么你要我结婚就结婚,要我离婚就离婚?!”

  是庄廷。

  他从未听过庄廷用这么气急败坏的语气跟庄仕添说话。

  “……这些年,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了,你没说的,我做得更好,还不够吗?这些还不够吗?你总是轻易地将我所有的努力都否定推翻,凭什么啊!?”

  “……你什么理由都没有就要求我跟他结婚,好,我听你的,可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又出尔反尔,要求我跟他离婚才能得到股份,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庄廷的怒吼阵阵传来,至于庄仕添说了什么,他倒是一句都没听清。

  关上窗,声响戛然而止。

  他坐到沙发上,缓缓闭上眼。无论如何,这件事终于要尘埃落地了。

  直到听到隔壁摔门,他才站起来打算开门出去。

  门一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庄廷就这么站在门口,走廊没开灯,他的身影好像自深渊而来,带着黑暗的气息,仿佛有一团未知的氤氲将他从头到脚包裹其中。

  “你答应了?”对方语气阴森寒冷,“离婚。”

  陈宥向后退了半步:“本来就是我提出的,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为什么?”庄廷向前一步,房间的灯自他头顶打下,那深邃的五官在等下变得异常可怖,双眼涨红,充满愤怒与不解。

  “你们在耍我吗?”字字从牙缝中蹦出,他的嗓音低沉得像某只即将爆发的野兽。

  “你冷静一点……我跟你说过的,这个问题总要解决。”

  庄廷又向他走近一步,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他一瞬不瞬看着陈宥:“我也是人,我也会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