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泼墨,深暗的塘水里倒映着漫天星辰。

  宋行舟坐在园子里的池塘边上,吹着凉风,本来是想出来散散心,然而现下脑子里全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上学时那种被背书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坐了会儿,忽然有声音从另一边隐约传来,“王爷,子乌有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定要讲。”

  寂静的空气里没有另一个回应的声音。

  摄政王回来了?

  声音又近了些,“您如今已经大权在握,又何必在忌惮太后?每月初一十五还要去慈宁宫给她请安问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放肆!”

  “王爷怪罪,子乌也要说,太后就是故意要让您背上这样不忠不节的名声,什么话儿不能当着人的面说?每次您去请安,太后就让阖宫里的人都退出去,这等闲话传的比风儿还快,您说太后她安的什么心思?”

  那边立刻传来萧辞的呵斥:“够了。”

  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活不过明天的那种。

  宋行舟怔了怔,眼前浮现出萧辞那张生人勿近的脸,轻轻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咯叽咯叽”轮椅滚过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宋行舟不敢言语暗自捏了把冷汗。就像吞了虫子似的,小心翼翼的虾着腰,生怕一丁点的动响就被人发现了去,幸好那两个人似乎是没有发现他,很平静的推着轮椅走了过去。

  宋行舟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又伸着耳朵去听,直到没有任何声音他才蹑手蹑脚从垂柳下钻了出来。

  刚到小路上,就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凉风,直奔他的脸面上,宋行舟不得不抬起袖子挡了下,哪知手中原本提着的小夜灯“哐当”声掉到了石子路上。

  身后立即传来江空畔的呵斥,“是谁在哪里!?”

  宋行舟抖抖索索的转了过去——

  达咩!

  寂静暗藏杀机的气氛凝在那里。

  他看着萧辞眼眸深沉的坐在那里,宫灯照亮了他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阴晴难测。

  江空畔讶然:“王妃?”

  宋行舟怔怔的点点头,“王爷,我说我刚来,您能信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萧辞看着他。

  “散步,晚餐吃多了。”

  “回去。”

  宋行舟在萧辞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仍有心悸,呼了口气道:“妾身告退。”

  说完转身离开。

  烟色的衣角被风轻轻吹起,衬的腰身更细瘦了。

  两个人刚刚又往夕照堂走出几步,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萧辞停下转过头。

  只见刚刚沿着小路的人半截身子掉进了路旁的树坑里,两只手正使劲的往土堆上扒拉。

  萧辞:……

  江空畔慌忙指着:“王妃!”

  他又看看神色淡定的萧辞,讶然:“王爷,不去救一下吗?”

  平地走着也能掉到坑里?

  到底是无意还是别有用心?

  到底是什么“心”?

  “拉上来吧。”萧辞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双不停扒拉的手。

  树坑是下午刚挖的,之前的垂柳死了,等着补新的进来,并不深,江空畔蹲在坑边上手忙脚乱的将浑身是土的宋行舟拉了上来。

  宋行舟跌坐在地上,人都吓傻了。

  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多了个坑,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

  “王妃,可有哪里伤到了?”

  江空畔刚要伸手去扶,却被萧辞摇着轮椅挡在了面前,他垂眼看了下地上狼狈的宋行舟,“段灼。”

  只见段灼小跑着赶了过来,萧辞看了一眼,“送回秋林苑。”

  “是,王爷。”段灼招呼了几个仆妇过来扶人。

  经过萧辞面前的时候,一小截雪白的脚腕从裙角里露了出来,忽然摄政王开口道:“等一下,还是送到寒居。”

  -

  宋行舟还是第一次来寒居。

  简单的屋舍,干净整齐,松木桌案上燃着水沉香,有种似有若无的不真实感。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简陋不像是一个摄政王的居所。

  匆匆而来的太医战战兢兢地替人查看了下伤处,又把了脉,所幸并无大碍。

  “王爷,王妃并无碍,只是脚腕扭伤,微臣替他开些化瘀的擦剂,几日也就好了。”

  萧辞抿了一下唇,“也开些祛除烫伤疤痕的药,一并拿来。”

  太医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子,“是。”

  萧辞冷声:“你们都下去吧。”

  段灼悄悄看了眼江空畔,拽了拽袖子道,使了个眼色。

  江空畔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你们也包括他在内,连忙行了礼,退了出去。

  关门前,江空畔又偷偷朝着椅垫上那位王妃瞄了一眼,面若桃花,苍白而娇艳,他想到之前院子里的偶遇,今日说的那番大逆不道之言,以及夜幕中那句“送到寒居”。

  这每一个细节都让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看不透王爷的心思。

  他追随萧辞多年,两个人亦臣亦友,年少时便一同在刘夫子门下读书,后来萧辞上了战场,而他也成了大奉朝最年轻的金科状元。

  当年江北一战大胜归来,先帝御赐了这座府邸给萧辞,并且亲题寒居二字,他们君臣、兄弟二人在此议事、对弈,累了倦了先帝爷便歇息在这里。

  直到先帝驾崩,萧辞就搬进了这里,他从不让下人洒扫,这里每一寸都是他亲手清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回忆起他和先帝曾经的情谊。

  就连他,也是今天第一次进到这里。

  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对这位政敌送进来的侍妾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

  寒居的门很快就被关上了。

  一时之间只剩下萧辞和宋行舟两个人。

  宋行舟身上搭着毯子,月白色的衣衫几乎与他的肌肤融为一体,刚刚清洗干净,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好似雪中的一枝白梅。

  就在他以为自己这次偷听到了摄政王的秘密,怕是明日坟头就能晒太阳的时候,却忽然看见萧辞从旁边的小茶台上拿过一本奏折扔到了宋行舟的肚子上。

  宋行舟有点发懵,这是怎么回事?

  “前几日你去夕照堂,找的可是这个?”

  宋行舟看向萧辞,发现对方唇角微微上扬,似乎一副好戏即将开场的吃瓜模样。

  不是很妙。

  宋行舟微怔了一下,拿起了那本奏折,打开——

  臣等问安于皇上,自接任以来,无事不留心,无事不用心,只是前日巡防盐务时曾暗中听闻,有人私运盐走水道至两广、云贵等地,臣等闻之心惊,夜不能寐,遂上而报之,恭请圣上详查……

  《千字文》学了还真是有用,这一通奏折看下来,竟也让宋行舟懂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私运贩盐与他什么关系?

  在看落款人,四川巡抚李贤杰?

  他也不认识。

  宋行舟抬眸,道:“不知道王爷让妾身看着是何意?妾身不懂。”

  萧辞垂下眼眸,又扔过来一本奏折,道:“在看这一本。”

  宋行舟又翻开了奏折,这本字更少,“私运贩盐一事已经查明,所获之人乃是广州布政司学政陈云远,不日将押解回京。”

  嗯,很好,破案了。

  宋行舟心说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萧辞一声冷笑落下,“王妃不会是不知道陈云远是何人吧?”

  宋行舟抬眸,点点头。

  奏折又被萧辞拿了回去,他眉心微微隆起,看着对方如林间幼鹿般清澈的眸子,不禁也有些疑惑,难道真是他想错了?

  “钱庸且钱太傅的夫人陈氏,有个弟弟,就是这个陈云远。”萧辞不想与他再多周旋,开门见山:“当日你入本王的府中,就是钱庸且在朝堂上当着皇上的面求得赐婚,他既然费尽心思送你进来,难道不是想你从本王这里得到一些消息吗?”

  宋行舟:“……”

  原来是在试探他。

  刚刚还是像雪中傲然的白梅一般,突然一下子掀开了身上盖的毯子,直接扑到萧辞的旁边,一把抱住了萧辞的腰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王爷原来是怀疑清芷,清芷嫁进王府是因为仰慕王爷,从不曾有其他,什么贩卖私盐什么钱太傅,清芷根本就不想知道……”

  萧辞脑子嗡的一声,就被人直接扭着腰贴了上来,他应该挣开那双锢人的手臂,那么细瘦,合该一推就摔断的。

  可他动不了。

  整个人就像是被火点燃了一样,烫得有劲没地方使。

  怀里的人还在扭着腰,口中嘤嘤:“王爷……”

  发现没人回应,这才抬眼去看,面前的人脖颈上血管粗长,墨发间的耳朵尖通红,竟有些灼眼。

  宋行舟心道会不会有点演的太用力了?

  现在喊“咔”重新过一遍,还来得及吗?

  屋里静了几息,“滚!”

  “!”宋行舟如释重负,毫不犹豫的滚了出去。

  -

  宋行舟回到秋林苑时,灵雁还等在廊下,她紧张的抱怨了几句,为何散步散了这么久之后,又惊讶的发现宋行舟的外衫都换了。

  吓得抖了一下,差点茶杯都没端住,还是宋行舟一把接了过来,道:“没事,没露馅。”

  灵雁这才拍了拍胸口。

  “差点忘了,有人给小姐送了封信来。”灵雁从袖子口里抽出信递了过去。

  宋行舟现在看见字就脑袋疼,下意识的问:“你会读信吗?”

  灵雁摇摇头,“奴婢不曾识字。”

  无奈只得自己接过信笺,一眼晃过去就看到了结尾的那个“钱”字,被支配的恐惧又突然冒了出来,他不想在看下去,把信叠起来收好。

  灵雁刚要熄灯时,就听见躺在床榻上的人说:“明日你与我一同跟着夫子们去上课。”

  这样以后就有人替他读信了。

  第二日醒后,用了早膳,宋行舟就让灵雁把府中姓刘的仆妇都叫进来,他要找个人。

  昨夜他在床上烙大饼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前几日听到的这几个仆妇的闲话,那个书生、举子都要光顾的放屋里,一定藏着什么不普通的女人。

  灵雁这丫头虽算不上机灵,但是她乐呵呵的喜欢笑,来了王府没多久,就上上下下都得了个好人缘。

  妥妥的社牛一枚。

  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就把府里的刘姓仆妇都召集了起来,站在秋林苑的台阶下。

  宋行舟从门里出来,打眼一看,嚯,竟然有十几人之多。

  但是好在他记得那人的声音,福至心灵,“我与母亲自幼情深,自母亲病逝后终日思念,她本家姓刘,所以今日我便打发丫鬟寻来府中刘姓婆婆们,给些奖赏,你们只需每人领赏时说与我一些吉祥话就好,以聊表我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说完他便示意灵雁去发赏钱。

  “愿王妃与王爷恩爱两不疑,常常又久久。”

  “愿王妃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

  “愿王妃身常健,乐相随,脸上永远带着笑!”

  宋行舟忽然抬眼望了下,他听得真切,这声音必然不会有错了。

  “可以了。”他摆摆手示意灵雁将银两都赏赐下去,没说的也不必再说了。

  不一会灵雁就处理好了院子里的事情,将那个说“永远带着笑”的仆妇领了进来。

  仆妇尚且不知何事,慌张的赶紧跪了下去,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错了,惹了王妃不高兴。

  “灵雁,给刘姨婆搬个凳子来坐。”

  刘氏紧张的坐了半个屁股上去,腰歪着,看着就很拘谨。

  宋行舟开门见山,道:“刘姨婆家住哪里?”

  刘氏这一听是问家的住址,吓得从凳子上滑了下去,腿软的跪在地上,道:“婆子我我错话了,王妃饶命,家人无辜,王妃莫要牵连他们呀!”

  宋行舟轻敲了下桌角,道:“刘姨婆,我何时说要治你的罪了?只是问问姨婆家在何处而已,改日也好让人给姨婆送些吃食用品过去。”

  刘氏抬起了头,睁着眼睛望向宋行舟,“果真?”

  “真的。”宋行舟被这一番折腾也身上有些乏了,便对灵雁道:“一会你从我的库房里,拿些东西跟着刘姨婆回趟家。”

  他到要去看看这“狐精鬼怪”到底是何方神圣。

  作者有话说:

  一岁一礼,一寸欢喜。---《战国策.中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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