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18章 万民书

  冬月初三,烟尘犯雪岭,鞑挞骑兵来势汹汹,沧云关一日数战,城池浴血,擂鼓震天。

  南堡楼烽火台于黄昏时分,点燃狼烟向境内求援。

  这是沧云关接替天门驻守北境前线后,第一次燃起烽火,狼烟一夜传千里,漠北州全境紧急戒严。

  中州一片缟素,震天的登闻鼓言犹在耳,九州境内大小叛乱仍未止息……整个大雍朝在内乱频仍的境况下,仓促地迎来了岁暮决战。

  嘉禾帝于内忧外患之中,连夜召开大朝会,将已故元辅杜明棠生前功过暂压不表,灵柩归乡安葬,重整京畿防务,政令当夜连发九州。

  【昭告九州万民书——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数十万众破天门关而入,火焚屠城,其罪滔天,国之大耻犹未敢忘,今蛮夷再犯国威,列军三十万众,围城于沧云关九门之外。

  朕少时亲临沧云血战,尺地寸草,皆为誓死必争之地;一街一巷,皆有战士浴血埋骨。

  一旦贼寇得志,长驱向南,沃壤千里皆燃战火,一乱则天下大势去矣!此诚家国生死存亡之际,城破则国破,城亡则国亡,实非漠北一州之战。

  故朕今昭告万方——九州万民当同仇敌忾,外御其侮,不生内战,不过长江,不入金陵。浙安清田国策暂缓三年,江浙水师戴罪入运河疏浚大工,江北铁甲统筹地方军需,河道北运军需战备一日不可间断。

  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决于万民;凡有怯敌畏战、惑乱军心、为祸国防者,论法当诛,虽远京师而天罚必至!

  立天子以为天下,立国君以为国,朕危则备亲临生死之战,安则开万世安定之邦。

  若有战,则必战!同胞共气,家国所凭,以九州众生力以御外敌,则天下定无不胜之战!】

  天子诏令下达九州,整肃地方内乱,秉承亡者之志,安定万民之心。

  街头巷尾无不纷纷传颂,民意如洪流席卷,战意盛腾。

  这封足以载入史册的诏令传到沧云关时,年过七旬的卫老国公在战火纷飞的城墙上,默然伫立良久,老泪纵横。

  这支当年孤军奋战,未曾等来过一个援军、一粒军粮的铁骑,在坚守国防十一年后,才等来了嘉禾帝的这一封《昭告九州万民书》。

  世上但赏琼琚词,安知忠臣痛至骨。

  这些年从未间断过的猜忌辖制、明枪暗箭,眼睁睁地看着山河浴血、忠骨销魂……

  如此凉薄卑劣的世道,远比风沙磋磨、霜刃加身更令人心血寒凉。

  天子降诏后,朝廷六部数令齐发,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才归顺的九州河山拧成一股绳,倾尽举国之力,强势支撑沧云决战。

  漠北从不负天下,九州终不负漠北。

  武扬王再一次受命于危,率北营铁甲军赶赴前线,北上千里,回援沧云。

  *

  萧亦然率铁甲军离京归返的那日,天阴风紧,山川列营,嘉禾帝亲率文武百官登城门楼一路相送。

  沈玥久久地站在城楼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铁甲军西出北上。少年天子挺得笔直的腰背,与渐行渐远的军旗一道,竖成了大雍朝新的脊梁。

  长风万里送归人,家国忠孝总难两全,真到了分别的时候,心里那条被撕裂的口子生疼着,凛风肆虐,怎么都弥合不到一处来。

  遣散朝臣后,沈玥钦点了翰林院修撰陆飞白随侍,二人一前一后钉在城门楼上,望着万里绵延的山河。

  沈玥道:“春闱榜首高中后,你定要入翰林院修史,如今半年之期过去,状元郎的史书修撰的如何?”

  陆飞白恭谨地低下头:“臣德才浅薄忝居榜首,修史也是修行,观古今于须臾……”

  “屁话。”沈玥回手一折扇拍在他的胸口,“朕还没到迂腐不可言的地步,你也才刚及冠的年纪,用不着和朕说那些官场之上和光同尘的客套话。”

  “千秋功过,皆在青史。陆卿想以史书铁笔据事直书,为阎罗血煞、铁笔判官、天门众将……这些被零落成泥,碾入尘土的名字,争上千秋万载的后世之名。

  ——这才是你回绝六部,执意要入翰林修青史的原因,是也不是?”

  沈玥顿了片刻,回头看向青山远行:“朕曾经,亦作如是想。”

  陆飞白默然垂下头,低声问:“陛下是不是也觉得,青史正名此为无用之功?”

  沈玥笑了笑:“若是你如此问武扬王,或者是你父亲,他们大概都会说‘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但就算他们不在意,朕也要在意,朕身为天子,不可不为忠臣计。

  证世道公允,还忠臣清名,朕从不认为陆卿所为是无用之功——只有让相信公道的人赢了,这世间公道才是真的赢了。”

  “……”

  陆飞白愣在当场,许久未曾言语。

  弃文修史,以青史直笔作劈开时代黑暗的剑刃,是他曾自以为绝不会更改的道,为此陆飞白曾与父亲师长争辩过数次不止。

  那些只有借史书铁笔,才能直抒胸臆的不甘和怨愤、不公和冤屈;那些原本在这个晦暗的时代看不到的光亮,只能寄托于后世之人的悲悯……都被沈玥一一接过抹平。

  陆飞白拱手行礼道:“臣受教了。”

  “如今九州国步维艰,先前通管江北铁甲军后勤的杜英因元辅之死丁忧退仕,河道上的任刚毅又是个直愣性子。陆卿一向得袁小将军信任,心思周全缜密又能压得住事,何况清田国策由你而起,也该由你去落地才是,故而朕属意陆卿南下,协调军需。”

  沈玥将手按在陆飞白的肩膀上,爽朗一笑:“纵然太史公当年修史,也曾壮游四海在先,陆卿年纪尚轻,怎可困于笔墨方寸之间?

  莫道儒冠多误身,你该去修自己的史。”

  陆飞白神色动容,再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得君如此,如良骏之遇伯乐,流水之觅高山。

  他在这一刻方才明白,为何这一朝的大儒庄学海,大贤季思齐,大能杜明棠……甘在世道渐生希冀之时,殉道而终。

  时代的前行从不是一蹴而就,是无数人用自己毕生所学和身家性命,聚沙成塔,戮力一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在嘉禾九年这个格外严峻的冬天,因一封《昭告九州万民书》而心血重燃的,又何止他一人。

  陆飞白面向天子,郑重地俯下身,再行一礼。

  *

  江浙地方形势严峻,北定琅琊、南接浙安的担子如泰山一般压在了秦朗、袁征两位副将的头上。为统筹军需,稳定后方,吏部调令频发,此行随陆飞白一道南下的工部、户部官员共计三十余人。

  沈玥坐镇中州,雷厉风行地展现了极高的政治敏性和御下之道,怀柔与强硬手段并行,一纸诏书将随严氏叛乱哗变的水师和地方军都送去了运河挖泥。

  贯穿南北的河道大工一开,四境压力骤减,军需战备源源不断地北上,送往沧云。

  稳住江浙这一大烂摊子,中州又下了几次雪,漠北的军报才姗姗来迟的送到了。

  萧亦然信守承诺,军报之中夹杂了洋洋洒洒的数封私信,写下了这一路北上的见闻。

  初到漠北边境时,毗邻中州的几座大城去年接纳了近十万的江浙流民北迁,今年秋收已过,百姓耕有其田,住有其屋,赋税尽免,已初现民康物阜之景。虽前线烽火狼烟不断,全境戒严,却未有民乱流窜逃荒。

  大军过境后,萧亦然又写了些行军的琐碎之事。

  他在信中说袁钊还记着他隐瞒蚀骨毒的事,北上这一路就没给过他半点好脸色瞧,他只好伙同几个亲兵,藏起了袁钊的大砍刀。

  信到这里,大概是袁大将军追了过来,最后一个字写得又歪又斜,戛然而止。

  再送来下一封信的时候,袁钊约莫是为了换刀,已经将自己给交代了出去。

  萧亦然在信中托他替袁大将军相看几家贵女,尤其是修尚书家的千金曾有过一面之缘,竟没有被这位拎着砍刀大杀四方的莽汉吓到。

  沈玥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珍重地收下随军报寄回的每一封书信,时不时便打开瞧上两眼,描摹着那些熟悉的字迹。

  后来行军紧急,萧亦然不再有空写这许多字,便在信中用略显生涩粗犷的手法,描摹了许多张沿途的风景。

  他沿途路过绿洲时,送回的信笺里也郁郁葱葱;他途经戈壁荒漠里的长城烽燧,便随信附带回了一根干枯的芨芨草——不起眼的草茎是两千年前,汉皇在戈壁兴建古长城时的用料,历经了千年风沙和茫茫岁月,依旧坚韧如斯。

  再后来萧亦然又送回了雪山上的朝霞,大漠里的夕阳……

  从初雪到红梅盛开,千里征途就这样在一封又一封的信笺之中缩地成寸,将别离的时光写得满满当当。

  沈玥将最近的那封“已归沧云,安好,勿念”收入匣中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自他仲父信中说回援沧云至今已有月余,为何最近送回的军报之上,从未提起过他这一支援军的战况?

  沈玥猛地站起身,扯下御书房悬挂着的漠北舆图在地上摊开,将装信的匣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出来。

  他一张一张地将落日、戈壁、长城、雪山、城墙……依次铺在舆图之上。

  所有零碎的画面,在这一瞬间聚合成一张巨大的版图。

  萧亦然画给他的,不仅仅是北境的原野荒山。

  每幅画作拼凑到一起之后,最中间的城池面向草原,背靠雪山,巍峨耸立,壮哉如斯。

  这座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城池,似天苍苍而高也,如天之阙,故此有个震耳欲聋的名字。

  ——天门关。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大家吃粽子了没有,煮粽子的锅里煮的鸡蛋超级香~!

  【本章引用古诗词蛮多,等我写完了再回来一一标注~重写了两次,来晚了跪下比个小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