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6章 生私心

  御书房宫门大敞,空无一人。

  沈玥连伞都顾不上打,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去,一进门便瞧见了倒在屏风前的酒壶,和一个孤零零的杯子。

  沈玥蹙眉,环顾了一圈都没瞧见萧亦然的身影,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了。

  “仲父——!你在哪儿!”

  “在这儿……”萧亦然的声音从二层上传来,听起来依旧冷静沉稳,中气十足。

  沈玥狂奔上台阶,看清楚他背影的一瞬间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萧亦然站在长廊书架的尽头处,手里握着一个不大的卧麒麟,他面前的最后一道书架从中间敞开,露出里面的一间暗室。

  沈玥跑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连声音都在抖:“仲父……太后逼你喝了什么?”

  “……没什么。”萧亦然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普通的烧酒而已。太后终究还是看在陛下的份上,放我一马。”

  沈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在大雨里未消散的惊愕此时全数爆发出来,定定地抓着萧亦然的手看了许久,湿透的发丝缠绕在脖颈上,好不狼狈。

  他几乎在这场洪水里失去了所有,咬牙忍耐着扛过来了,实在抵不住再失去萧亦然的恐惧。

  “偌大个皇宫,竟连一把伞都找不到了吗?陛下怎么转眼的功夫,就把自己淋得透湿?”萧亦然叹了一声,脱下外衣给他擦着滴水的头发,“雨水寒凉,回头寒症复发了,又要哼唧着怪药苦,难伺候的很。”

  沈玥垂着头,任由他摆弄。

  他声音沙哑地问:“……仲父来这儿做什么?”

  “原本是想来瞧一瞧,陛下究竟在这暗室里放了什么,能让太后看过之后都回心转意,将赐我的蚀骨毒换成了白酒。”萧亦然解释道,“太后要我务必谨记今日的不杀之恩,绝不可辜负陛下的这一番心意。”

  “说什么不杀之恩,左不过是形势不如人,不想做得太绝,给自己多条路罢了,仲父连这也肯信。”沈玥垂眸掩住不悦,若是在先前被黎太后知道了他对萧亦然的觊觎,怕是打断他的腿,也要强逼他纳几个黎家的姑娘回心转意。

  “是我逾越了。”萧亦然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卧麒麟塞到沈玥手里,“无论是为人臣,还是做你的仲父,陛下放在此处的私密,都不是我应该窥探的。”

  沈玥摩挲着手里的麒麟摆件,这昂首摆尾的麒麟本是一对儿,另一只趴在他仲父的书房里。后来他对眼前人有了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时,便用这只卧麒麟做机扩,放在这书架的尽头,替他守住那些少年心思。

  “那仲父为什么没走?”沈玥抬眼看着他,探究似地问,“仲父既然说这不是你该看的,那仲父为何还站在这里?”

  “……”

  萧亦然一时语塞。

  他一向理智惯了,极少冲动行事,或许是今日蚀骨毒的真相刺激太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打开暗室的门,站在这儿了。

  只是一步之遥,他虽未踏进去,但却也并不如何甘心就这样离开。

  “我为大雍九州做了十年栋梁,也为你做了十年的仲父……”萧亦然替他拂去鬓边纠缠着的湿发,“可我大约也想要有这么一刻,能让我也有一点不为人臣的私心。”

  萧亦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好像有些许无奈,但随即又释然。

  他这半生磋磨,所求之事多半未曾如愿,他已然习惯于平静地面对那些自己得到的,和永远都得不到的希冀。

  即使如今他于沈玥这里生出了私心,终归也是横亘在世俗两端,重若千钧,难以逾越。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朕准仲父奏请。”

  “……”

  萧亦然还未说话,沈玥抬手用力地板过他的肩膀,将人搂进怀里,半推半就地将他推进了那间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暗室。

  萧亦然毫无防备地被他推进暗室的瞬间,眼前也倏地暗了。

  沈玥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捂住他的眼睛,呼吸灼烫着他的耳朵,紧贴在后背不容忽视的温度,时刻提醒着他方才究竟对这个炽热的少年人,露出了怎样荒唐的渴望。

  “陛下……”

  “噤声。”

  沈玥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挣扎,又抵着他上前一步,“仲父犹豫不知道要不要看,那我就讲给你听,如果你听完了还想要看,我就放下手。如果你听完了不喜欢,我就毁了这儿,就当是淹在洪水里了,从没发生过。”

  “……行吗?”沈玥湿漉漉的贴在他的耳边问。

  “……”

  萧亦然任由他抓着,没出声,也没有反驳。

  于是沈玥便带着他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个身,那些陈列在黑暗里的过往斑驳地露出来。

  “这画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仲父的时候,你一身大红的喜服,带着我从滔天的火海里冲出来。这幅画也是我第一次提笔描摹,笔法还有些生疏,改了很多次,都画不出仲父当时眉宇间那股子英姿勃发的生气。”

  “这一副就要好得多了,是你在沧云关外,率众搏杀,迎着夕阳将军旗插在万人坑前的场景。鼓角雄山野,溅血染锋芒,我还记得当时在城墙上瞧见军旗迎风竖起来的那一刹那,胸口满满的震撼,以至于就连还是个孩子的我,都对沙场都有了向往。”

  “可从这一副起,你浑身浴血,被抬进营帐,垂下的手指都在滴血的时候,我才开始切身感受到战场的残酷,就算是如此英勇的少年武将,在百万雄师面前依旧脆弱至此。”

  ……

  萧亦然沉默地听着。

  他听过沈玥的告白,听过他的野心,但头一次听他说起那些过往时光里的自己。

  “陛下那时候还小……记得倒是清楚。”

  “是。我最初画下来这一切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过去的这么多时间,我都是通过你,来感受这个世界的。”

  “陛下当初非吵着要季贤做你的少师,教你学画就是为了画这些?”

  “……是。”沈玥微微侧身,停顿了片刻,“但是等我丹青小成,可以提笔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多以后,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你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就是这一副。”

  沈玥的手臂牢牢地箍着他的腰,几乎半是强迫地压在他身上,一字一顿地贴在他的耳边说,“一夜好梦,半晌贪欢,画了些不成体统,冒犯仲父的东西,怕污了你的眼。”

  萧亦然浑身僵硬,哑然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才多大。”

  “……够大了。”

  “……”

  萧亦然耳根红透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感觉到沈玥冰凉又滚烫地贴着他,声音又浅又深地钻进来。

  “只是作这画的不久以后,我就被仲父抛弃在这深宫里,我虽难过,但是因着心虚,也不敢去找你,只能借着旧物以缓相思,素日闲暇时间多半都留在了这里。除了作画,我还练过你的字,把仲父送我的玩意儿也都摆在了这里,就这些了,仲父还想看吗?”

  萧亦然没有说话,沈玥就遮住他的眼睛,耐心地等着。

  他在这间狭窄的暗室里,路过了沈玥被他遗留在原地的那四年。

  “四年”这一段漫长的时间,就像刀似地扎在他的身上,让他在羞赧中又痛得无法喘息。

  “仲父……”沈玥蛊惑似地在他的耳边轻絮,“你做了十年摄政王,也守了大雍朝十年,作为天子,朕容许你可以有那么一点不为国、不为民、不为臣的私心。”

  萧亦然好像就在这一瞬间,便被这场漫长的风雪路压垮,没力气再坚持什么了。

  他输了。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扬王,在这一刻,对着少年的真心,输的丢盔弃甲。

  他在黑暗里低低地向他投了降:“好。”

  沈玥依言放下自己的手。

  萧亦然就在这昏黄的灯光里,迎面撞见了沈玥那些深藏的执念。

  整间屋子,层摞叠放,堆满了一个被遗弃的少年,任由爱意横冲直撞的痕迹。

  他年少懵懂,恰逢情窦初开的烂漫,怀着最赤诚的眷恋却无可纾解,只能一笔一划地临摹着他的字迹,从模糊到相似,再到难辨真伪。

  反复摩挲着他亲手做的兵俑,从新鲜艳丽,到失去颜色,再到脆弱僵硬,不可触碰。

  从不爱读书,顽劣任性,到勤恳认真,只为了能从季贤那里多一点学丹青的时间,手绘他的小像,从线条散乱,到笔触模糊,再到下笔传神,恍若画中人。

  这些炙热的爱意,被掩藏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等了四年,才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他本以为是赏花遛鸟,快意洒脱的四年。

  萧亦然大约和世间所有看着晚辈成长的前人一样,比起他文韬武略,更希望看他平安喜乐,一生不立艰险,不受磋磨,哪怕踏风雨而归,仍有向世事张开怀抱的勇气。

  沈玥作为一朝天子,一直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在成长。

  唯独一点私心和执念,都留给了他。

  沈玥就这样隐于暗室之中,坚韧又执著地将自己活成一个无风无浪的港湾,藏起所有不该有的旖旎,循规蹈矩,对他赤诚以待,以待故人归。

  饮冰十年,萧亦然终于觉得,自己真正从那一场浩劫中走出来。

  这世间除了蚀骨之毒,诡谲人心,还有人在等。

  在等他回来。

  “……沈子煜。”萧亦然握住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声音酸涩地颤抖着,“你怎么能这么聪慧,又这么蠢笨。”

  “嗯。”沈玥转到萧亦然的身前,目光灼热地看着他,几乎要将他和这一屋子的纸画引燃。

  他用了四年的时间,满屋的诗画,将自己困在了满是回忆的迷宫,私以为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会无疾而终。

  直到萧亦然亲自推开这扇门,那些疯长的爱意一瞬间都有了归属。

  “我的确蠢笨又执拗,仲父能不要再丢下这样的我吗?”

  萧亦然没有说话。

  回答他的,是武扬王倾尽毕生功绩,换来的一点私心。

  萧亦然慢慢拢住沈玥的脖颈,仰起头吻住他的嘴角。

  他亲吻地又凶又狠,不得章法,搅着沈玥的心跳和舌尖一起剧烈地跃动。

  沈玥来时淋了一场汹涌冰冷的雨,此刻陷在火热的情潮里终于落下了滚烫的泪,砸在萧亦然的脸颊上,碎成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珠子。

  烛火拉长了交融的身影,落在满墙的字画上,那些一笔一划描绘出的画中人,和现实的影子辉映重叠,难舍难分。

  他们在无数个过往和彼此中接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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