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93章 夏争时

  人之一生总难免困于时光之中,静观滚滚红尘自身畔冲刷而下,毕生所至唯有二三画面,能穿过数十年的光阴,越过这一生经过的万千人海,浮于眼前。

  沈玥尘缘尚浅,所思所想大多只与眼前这人有关,赤条条的来人世间走一遭,白眼瞧过,辛苦熬过,月寒日暖煎人寿,若是身后连一个对他说“万事有我”的人都没有,那这一生活着岂不是太没有滋味?

  “我记住了。”沈玥不轻不重地在他腰眼处按了一把,“虽然我现在还未将二十岁,但我身体康健,若大雍也康健,再无战乱纷争,我或许还能再活个五十年、六十年……直到薨了,天下大丧那天,我都记着,你说要管我,管一辈子。”

  “再把我这身散了架的骨头做个泥俑,一直管你到地底下,吉壤里去。”萧亦然被他的偏执逗笑了,偏头瞪了沈玥一眼,“好端端的,胡言什么生死。”

  难得这人也知道敬畏,沈玥不说话了,只低着头认真地给他抹药。

  他目光深邃又安静,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下的人,落在他那一身错落的陈年旧伤上,疤痕和淤伤斑驳着,仿佛从血肉里生出的枝丫。

  这些伤有些他很熟悉,知道伤的来源,也记着他在自己面前流血伤重的样子,但有些他就不知道是这人什么时候熬过来的。

  譬如他在秋狝时被棕熊抓透的左肩,那里的皮肉才新长出来,薄薄的带着红,堪堪堵住了狰狞的血洞。

  又譬如他腰上那条斜着的砍伤,突兀地横亘在他的腰间,当时人抬回帐子里的时候血像水一样往下淌,脸色白得像城墙上的灰粉。所有人都极其担忧,这伤的位置极其刁钻,但凡没入腰椎半分伤了骨头,他的后半生便要如他大哥一样在轮椅上度过。

  当时还是孩子的小沈玥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话,跑到他的床头上哭了一整宿,硬生生给他哭醒了。萧亦然不得不忍着疼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自己一定能站起来,不仅能站得比糖葫芦串还直,还能活着送他回中州。

  许多年后,沈玥在中州听到萧三单骑守沧云的话本子,才知道原来这场仗赢得那样漂亮。

  萧亦然一改守城落败之势,率军冲出城墙,于万军阵前竖起大雍军旗,一箭射中鬼赤胸口,自三军合围中脱身而返。

  这道蜿蜒如蜈蚣一样的伤,换来了这位鞑挞有史以来最骁勇善战的可汗再拉不开弓、骑不了马,疾病缠身,才有了如今四分五裂的鞑挞和暂且安稳的北境。

  沈玥心思一松,手上就卸了劲,轻飘飘地顺着这道伤从他的腰眼处划过。

  腰眼处是人再敏感不过的位置,萧亦然猝不及防地被他激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沈玥的手。

  沈玥回过神,歉疚地看着他:“仲父,我是不是按疼你了?”

  萧亦然头皮都麻了,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于是腰上那要命的手又更轻了几分。

  他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还是重些吧,怪痒的。”

  “都伤成这样了还能痒?”沈玥不解,他在这人面前虽做不了什么心如止水的正人君子,但也绝没有到能趁人之危还心怀旖念的地步。

  沈玥只隐约瞧着萧亦然连后颈都红了,也就依言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顾忌着萧亦然身上的伤情,并没如何使力,这力道于萧亦然而言仍轻飘飘的,和摸实在是没什么区别,后腰上恍如着起了火,实在是比淤伤还难忍些。

  萧亦然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道:“陛下方才在想什么?”

  “我得好生记着仲父现在身上的伤,日后要是多出一道痕子来都不行。”沈玥拿着帕子擦净他身上的药油,给他披上氅衣。

  萧亦然拢衣坐起,带起地风狠狠地压灭了身上着起的火。

  被从头到腰摩挲过的烫意却愈发热起来,烧得他脊背发热,莫名地生出一股焦躁。

  萧亦然没好气地瞪了沈玥一眼。

  沈玥浑然不觉地低着头收拾着药瓶,拿帕子将瓶口滴落的药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擦干了手才靠过来替拢腰带穿衣。

  他向来不是个耐心仔细的性子,自幼几乎是将“顽劣”二字刻到了脑门上,但在他面前,却又周道体贴的令人发指,凡事必要亲力亲为,就连一小瓶活血化瘀的药油他也是要仔细着的。

  萧亦然满腹的无名火无处撒,偏生沈玥点了火又不自知,垂着头认真地替他系着腰间的佩带。

  二人距离近得萧亦然低头就能清楚得瞧见他细长的眼睫,柔顺地垂下来,遮住那双狡黠的桃花眼,漂亮地沾着柔和的碎光。

  他听见沈玥声音迷糊地说了声好了,这才梗着脖子偏过头去。

  沈玥抬起头,虽见他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却能感觉到整个人都阴沉着不爽利。他只当是自己给人按在床上揉来捏去过分了些,无辜地笑了笑:“这药一天少说得抹两回,我给仲父记着,才刚应许了我的,可不能反悔。”

  人心的缝隙一旦裂开了口子,无数的杂念都迫不及待地要顺着这把火烧进去,恨不得要烧出个天翻地覆。

  萧亦然拿他和这把野火都毫无办法,只能垂眸自观。

  这一瞬间,大约有成千上万个念头,叫嚣着从他心头涌上来。

  良久,他才说。

  “我不反悔。”

  ……

  春争日,夏争时。嘉禾九年的这一场日新月异的变革,随着内阁首辅的告病,如风中草稞一般的朝廷,顺着时势刮起了大风。

  明眼人都能瞧的出,杜明棠这一棵熬过了数次改朝换代,却始终罩在大雍朝上方遮风挡雨的大树,已然到了枯枝落叶的时候,谁能踩着他的最后一根枝俹爬上去,谁就能够站在下一任的内阁之上呼风唤雨。

  恰在此时,针对黎氏干政的这一场罢朝文喧,便成了建功立业的良机。

  自嘉禾帝亲政以来便互相倾轧不断,却一直被皇帝默许的文臣之争,在此改朝换代之际变本加厉起来。

  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世家官员,都借着六科和御史的笔墨纷纷扬扬的闹起来了。奏疏里夹杂着混乱的文字,如雪花一般飞进了空无一人的内阁,继而压到了黎氏的身上。

  中州的文喧愈演愈烈,黎氏却愈发能沉得住气。

  文章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府兵北上能拖一日,河北的袁钊就危一分,萧三手上的筹码就少一分。

  三方各怀心思地拉扯着一根即将崩断的弦,谁也不肯先松手。

  一直闹到了第五日,就在这个墙倒众人推的节骨眼儿上,萧亦然终于等来了他破局的最后一道筹码。

  琅琊秦陕之地的封疆督抚派人传讯进京——漠北军南越潼关,突袭而至,攻上秦岭黑山。不杀人、不掠财,只悄无声息地封了秦岭的矿山。

  秦岭群山拔地而起,绵延万里,出了潼关可入漠北,向西南顺水入江北,三州交界之处,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争的不是这片巍峨耸立的山峰和山上凋敝的果树,而是这片山峰地下百年采金的历史。

  ——天下黄金归朔漠,万里秦岭群山下金铁矿脉相伴而生。先朝起兵落败,就曾隐入秦岭群山掘金,以作军资,谋求来日东山再起。①

  如此重器,历朝历代都牢牢地握在朝廷盐铁司手里,直至琅琊黎氏入主中宫。

  世人皆知黎氏皇商出贵女,六坊红楼流香脂,金玉良缘占了天下金银脂粉的八成生意,在四大家里富和贵都占了头筹,沈玥四处扮纨绔的时候,随手拿的便是通体翠玉的折扇,阔绰到夜里挑灯用的都是南海的大珠。

  远在中州千里之外的秦岭,这片几乎要被挖穿的高山,每年矿上数以百万流入内府库的税银,真金白银地撑起了黎氏母仪天下的底气。

  再如何价值连城的金银盐铁,能运下山流到市面上才是泼天的富贵,叫人迎着门封在了矿洞里,那就是堆一文不值的石头。

  秦陕督抚不敢小觑,特遣知府王英泰昼夜兼程入京,回禀详情。

  文喧闹得风风雨雨,内阁也散了人心,黎氏入不得前朝,又不甘心如此退居后宫,便占了沈玥的御书房,同桌议政。

  “矿脉上的事,下臣等从不敢怠慢,每月必要亲往巡视,秦岭群山千里,巡防也守得严,就算是铁甲军我们也能守上少说半个月,岔子便出在去年腊月迁往漠北的那一批流民身上。”

  王英泰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哆嗦着跪在地上,抹着冷汗说着预备好的措辞。

  “漠北苦寒之地贫瘠,拿不出这许多的口粮去赈济灾民,我等周边接壤的郡县也都奉了圣旨襄助。有些个年轻力壮能做工的,跟着送去走商和种地,还有些便送到了矿上来,好歹来做一天的工便有一日的饭吃。

  送来人时,也都是核查挑选过的,谁也不曾想到,这流民里头竟混进了漠北军的细作,将矿洞的位置摸的一清二楚,趁着山上刮白毛风,直接就打了上来……”

  “好啊……好得很!”黎太后嗤笑一声,连声赞叹,“不愧是大雍第一摄政王,阎罗血煞未雨绸缪的好手段,哀家今日算是领教了。”

  众人跪伏在地,不敢言声,那位小知府更是噤若寒蝉。

  黎太后涂着鲜艳蔻丹的双手拂过御书房的桌案,看着下方的众人冷笑道:“一个个都还以为趁这洪灾入主中州,是什么螳螂捕蝉的黄雀,瞧瞧!人家早在半年前,就把绳索套在了哀家的脖颈子上,就等着今时今日,一刀要了你们的命根子!”

  文人百张嘴,不如武将一杆枪。

  萧亦然一出手,便轻而易举地切断了金玉良缘的根本。

  就连这一步时机也拿捏的正正好,朝廷之上以黎氏做筏子的文喧才刚开始,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堂下众人面上一片肃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了季贤。

  军情机密,季贤事先没有收到半点风声,他迅速在脑海中重新盘算了一遍此事,朗声问道:“王知府可知,打上秦岭的是漠北哪一支队伍?是潼关的驻军,还是铁甲军?”

  王英泰肯定道:“是潼关军,带头的便是潼关守将,我认得,若是铁甲军那可要了不得,整个秦岭都要被他们踩塌方了的呀。”

  “那便是了。”黎融分析道,“萧三守着漠北偌大的支出,军费粮草年年四处要饭似的讨要,而今得了秦岭的矿脉,如此国之重器,他筹谋了半年有余,早早埋下棋子,却只派潼关驻军而非漠北铁甲来攻。

  与其说,他是对漠北军的战力有十足的信心,倒不如说这是一步他仓促为之的落子。

  由此可见,中州遭灾、府军北上乱了他的阵脚,萧三并非是不想彻底抢占秦岭,而实在是兵力捉襟见肘,分身乏术。”

  黎融道:“季尚书的意思是,若我北营的三万府军即刻回援秦岭,兴许还能从这些人的手里将矿脉抢回来?”

  “不可能。”季贤抬头望向墙上高挂的九州舆图,冷声道:“家主莫要忘了,萧三在江北还有两万兵。他不动江北的铁甲,是因为才刚拿下了江北六城,仍需大军压阵,但并不代表这两万兵他动不了。

  府军不回援则矣,一旦大军南下,势必会与江北的兵马迎面相撞,届时……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瓷器碰石头,全军覆没。”

  “他敢!”黎太后蓦地一拍桌子,斥道,“他自己都还在中州,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关着,他敢为着抢琅琊的矿脉,就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不成!”

  季贤沉默片刻,并未回话。

  黎太后怒意稍息,渐渐地也回归了几分理智。

  那是威震九州的阎罗血煞,他既然敢孤身回京,还能有什么不敢为之事?

  季贤这才不缓不慢地开口劝道:“盐铁矿脉、阡陌交通,四大家如今手握的立足之本,本就是朝廷必争之地。端看现在的谢氏,九州十八路分舵一失,铁甲军顷刻便至,时至今日不过寥寥数月,除了河北几个州府,哪里还能见得了铁马冰河的驿站?和氏碧玉落于人手,焉有归赵之理?”

  黎融脸色阴沉着,冷声道:“季尚书此言何意?铁马冰河泥腿子的出身,如何能与我黎氏相提并论!难道我等便要坐以待毙,任由他强剜了我们的根基不成!”

  “自然不是。就算阎罗血煞也是人,是人便有弱点,有弱点便可以攻克之。”季贤不慌不忙地冲太后再施一礼,“如臣方才所言,萧三兵力有限,北境大军有鞑挞牵制,不可擅自调动。江北铁甲军与琅琊接壤,驰援秦岭容易,北上中州难。

  南北铁甲都动不得,那谁来驰援陷在河北的袁钊?

  ——而今,只有我琅琊的三万府军是近水楼台。

  只要能解袁钊之围,顺势将其反擒,萧三重情护短,莫说秦岭矿脉,便是金山银山也能换得出。”

  黎融俯身跪地,朗声道:“河北谢氏蓄洪炸堤,水淹中州,为天理所不容。臣奏请,率我琅琊府军北上,惟恭行天之罚!”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天下黄金归朔漠,南中白骨蔽郊墟——《十四砺二首其一》

  野史传说,李自成兵败潼关商洛,曾于秦岭开掘采金,为后来东山再起积蓄军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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