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83章 陵峡口

  河北州,坝上。

  在中州进入初夏之时,坝上草原才刚刚从旷日持久的冰天雪地中苏醒过来,蜿蜒横亘两州,灌溉了无数牧民良田的逍遥河水就源自于这一片冰原。

  每逢春日回暖,融冰开河,乌良县丞便会带着牧民前来炸开河冰,融化的冰水和细碎的冰凌顺流而下,流过下游盛开的两岸桃枝,一年一度的“桃花汛”便来了。

  今年的乌良县却一直沉寂着,维系百年的炸冰开河仪式一直不曾举行。

  流水缓行的河坝上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沙包,融化的河水壅塞在临时的堆积形成的河坝上,两岸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一早搬迁,整个乌良县寂静的恍若一片死城。

  如果此时顺着乌良县,沿河道一路向下游奔驰而来,便能看到下游几乎每一个县志的堰口上都有沙包堆积而成的临时河坝,拦截蓄水。

  直到与中州接壤的泰陵县,峭壁陡立的两岸奇峰,高耸着河北州最负盛名的天险——陵峡口堤坝。

  一场人为谋划的天灾,正在默默地等待着最后崩盘的良机。

  每年端午前后,老天总会为祭奠屈子而降下“龙舟雨”,这一场绵延九州万里大地的暴雨,就是发动洪汛的先兆。

  河道水位随着瓢泼的雨幕迅速高涨,随着倾盆暴雨而至的则是江北全境沦陷,袁钊率数万铁甲军进入河北,逼近陵峡口的战讯。

  “报!”斥候披着漆黑的油衣从林子里钻出来,“铁甲军已至山脚,不足五里之数!”

  夜色漆黑,大雨瓢泼一般,雷声震耳欲聋,在黑暗的树林里回响,一道闪电正劈在堤坝两侧的高山上,将林中埋伏的亲兵照得恍如鬼魅,一片惨白。

  一柄油布大伞从连片的伏兵中伸出,为首之人掀开油衣的罩头,赫然是一名姿容俊秀的女子。

  谢班仪大声问:“上游可曾开闸?”

  “不曾!”斥候大声答道,“堤上的炸药已经埋好,大水一至,顷刻便可炸堰泄洪!”

  “战况紧急,不必等洪水来。”谢班仪当机立断,“一旦铁甲军攻上堰口,立刻炸堤!”

  斥候应声,急速退下传令。

  江北沦陷,洪汛在即,陵峡口就是最后一道关卡。

  能借这一场洪水淹没中州,世家这场节节败退的清田之战,尚且能博一线翻盘的生机。

  谢嘉澍以己身为引送出的铁马冰河十八路分舵来了七成,全数埋伏在陵峡口,只等铁甲军攻上山头,趁夜色雨势伏击,自上而下杀个措手不及。

  堰口下埋了足量的炸药,伏兵佯退,引铁甲军至堤上时,炸堤毁堰,爆炸之威裹挟洪水滔滔而下……

  谢班仪迎着瓢泼的暴雨抬起头。

  她微微抬起右手,在油衣的掩盖下,默默地施了个无畏法印,她默然低絮:“水火无情,天地不仁——”

  轰隆一声惊雷劈下!

  又是一道闪电,笔直地朝着密林中射了下来!阴林鬼影白森森一片,滚滚雷声将谢班仪的声音吞没其中。

  阴沉的雨幕下,周遭一片死寂。

  袁钊攥紧拳,沉默地抬起右臂,身后的铁甲军在山脚下的土坡上渐渐停了下来。

  广川蹚水走上前,大声喊道:“将军!堰口就在两峰中间,抢下陵峡口加固堤坝,定能拦住洪汛!”

  “候——!”袁钊高喝出声,猛地勒紧缰绳。

  铁骑沿着逍遥河一路北上,深入敌后,为求速达未负重甲,倾盆暴雨冲着人身上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他没有开口,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广川立时会意:“山上有伏兵?”

  “这他娘的还用问吗!”袁钊大声吼道,“青山七绝听说过吗?老子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就这样伏击过鞑子!”

  隆隆不停的雷声里,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迎头劈下,漆黑的密林中时不时划过一道亮白。

  当年他初入编的第一仗,在青山堡楼上,三十个残兵尚且能伏杀数百倍众之敌。何况今夜这样大的暴雨,丛林密布,山路崎岖难行,战马的蹄甲陷在泥泞的山路里打滑,一旦跌倒连人带马翻进深沟,刀锋紧随而至,铁骑再强的战力也毫无用武之地。

  ——这是最不利骑兵的战势,上山无异于送死。

  袁钊:“去把工部的都水司郎中拖过来!”

  广川策马奔向队伍的后方,一声呼哨飞马不停,另一匹战马驮着工部郎中何志安应声从队伍中奔袭而出,踏得泥浆飞溅。

  二人策马不停,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交互双手,扯过对方的缰绳,身体随之腾空跃起,随即错身落下交换了战马。

  广川带着何志安调转马头,迎向队伍最前方驰去。

  袁钊扬鞭一指:“前头就是陵峡口,如果在山下堵洪汛,最多有几成把握?”

  何志安被雨水溅地睁不开眼,铁骑飞驰起来的速度迎着风,一路上颠得他七荤八素,张嘴先吐了一地的黄水。

  他缓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袁钊:“五成?”

  他刚要下令,何志安呛咳着缓过一口气来,老实地说:“没有可能。”

  “在堰口上游,借着陵峡口的地势,尚可一试。”何志安仰着头,望着前方虎视眈眈的黑夜,笃定地说,“没有天险依靠,想堵洪水,半分可能都没有!”

  “他娘的!”

  袁钊喝骂一声,迎着雨水看向前方虎视眈眈的高山。

  “要快!”何志安大声喊,“雨势迅猛,上游必然已经开河,需得赶在洪水来前加高河堤!一旦陵峡口堵不住,后方再无险阻,中州就全完了!”

  雨水飞溅,雷电声、雨水声、马蹄声众声嘈杂,声如擂鼓,黑夜中仿佛铺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设下进退两难的必死之局,只等着收缴眼前的铁甲。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前方的袁钊。

  他是猛将。

  悍勇有力,善战擅杀,可于万军之中斩敌军上将。

  勇而不谋——是所有武将在战场上最严峻的一道坎,他的勇猛需要萧亦然这样的统帅把握着进攻的缰绳,不必顾虑整个战局,心无旁骛,跨马提刀,顷刻间便能在战场上掀起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但他不是统帅。

  当战力凶悍的铁甲军被捏住七寸,没有铁骑重甲的优势,就如同拔了爪牙的凶兽,面对暗夜之中的埋伏屠杀,他还能否带着众人因时而变,绝处逢生,尚属未知。

  “他娘的!”袁钊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一遍,“打不了也要打!漠北军没有不战而退的孬种!”

  他调转马头,一把拽过广川的肩甲:“你带着工部的人绕过去,我们下马,步行杀上山!”

  广川得令,调转马头疾行,呼喊道:“下马!列纵队!”

  袁钊下马,暴雨浇不熄激昂的战意,他踩在泥泞的水里抽出长刀。

  “杀上去!”他一边扯着布条,将刀柄绑在手上,一边头也不回地吼道,“敢他娘的打老子的埋伏,就让谢家的狗杂碎们知道爷们儿的厉害!”

  锋利的刀尖斩破雨帘。

  雨越下越大,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一支孤军、数千铁骑舍弃了战马,迎着阴森漆黑的山林,毅然决然地冲进了大山里。

  铁甲悄然行军,迈着轻微的步伐,踏着飞溅的雨水,轻巧地钻进埋伏圈中,化整为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伏击和被埋伏的差距瞬时被降到了最低。

  袁钊毫不犹豫地冲锋而上,刀光辉映着闪电,割破喉咙,刺入胸膛,漆夜中拼杀声呼和着天上的惊雷,卷起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响绝夜空。

  血雨如注,将流淌的雨幕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

  暴雨倾盆,无尽的厮杀仿佛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雨水敲打屋檐,天地一片昏暗,夜风里带着一股不详的味道,犹如天空开口发出幽幽的哀叹。

  天地不仁。

  沈玥陡然从冰冷的噩梦中惊醒。

  “水势涨了多少?”他披衣坐起,走到寝宫门口看着外头的雨幕。

  “方才钦天监正来报,说离河堤还有二丈高。”

  王全抖开他的外衫,俯下身替他系好腰带,又去取来玄色织花的披风张开,罩在沈玥的身上。

  “雨势迅疾下了这一整日,监正说水涨还算正常,这会儿瞧着没有洪汛的苗头,陛下可要暂且停了四城民众的疏散?”

  “不可!加快速度,务必连夜疏散!”沈玥张开双臂,配合着他将罩袍穿好,“尤其是南城百姓,素日一下雨便容易淤堵垮塌,要尽快走,切忌动乱生变!”

  沈玥披着氅衣,疾步走出门外。

  王全举着大伞紧紧地跟在身后:“方才已派人去慈安宫请了两回,太后娘娘正在礼佛,坚持不肯离宫避水,陛下看……”

  “随她去。”沈玥平静地问,“临安坊可走了?”

  “下晌陛下的口信便送去了,庄大学士收拾了不少古籍,装了满满两车走了,人还不曾走,在杜府说是要等着阁老一道同行。”

  “单独派两队卫兵去护送,一旦水势有涨,立刻带人走。”沈玥猛地想起了些什么,迈开的步子猛地一停,低声叮嘱道,“你亲自去大理寺,捎个朕的口信给陆炎武,季少师还戴罪关押在诏狱,调出来和疏散的缇骑一起走。”

  大殿灯火彻夜通明。

  沈玥只浅眠了半个时辰,便又回到此处继续调配疏散事宜。

  天破晓时,雨势分毫未减。

  上游千山万壑流淌而过的大水,终于在暴雨的助力下,迈过千山万壑,汹涌而下。

  原本平静的水位,在湍流的轰鸣声里霎时高涨!

  素日里湍流缓和、曲水流觞的逍遥河瞬间扑向两岸,黑沉沉地怒吼——这是洪汛来临的先兆。

  “上游的铁甲军没有堵住吗?”沈玥目光凛冽,穿过黑沉沉的雨幕。

  张超浑身湿透,跪在殿门口回禀:“昨日袁将军便无音讯,而今河北战况不明!但看水位长势迅猛,怕是……”

  怕是不仅洪水没有堵住,人也多半凶多吉少。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张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情凝重,先前派出北营驻军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场洪汛竟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河北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况,能生生吞没上万铁甲?

  “没有消息暂且就是最好的消息。”沈玥面色不变,冷眼瞧着殿外的暴雨,“还有多少百姓没有疏散?加高的河堤还能撑多久?”

  “河堤最多还能撑小半个时辰便要决口。”张超已顾不上委婉回话,直言道,“官家与百姓争道而行,城门口不少车马大轿堵着,城中百姓一多半都给堵在了里头,这样下去怕是谁都走不了!”

  自钦天监查出逍遥河水位异状,朝廷为防万一,一早便组织了加高河堤、疏散四城。但偌大的中州,百万民众并非轻易可调遣,先前顶着晴朗日光,无人将朝廷的洪汛预警当回事。

  此时骤降暴雨,众人终于回想起官府的警示,许多原本不曾预备出城避洪着之人也开始慌乱起来,纷纷收拾了细软走上街头,一连疏散了多日的中州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骚乱。

  无数的百姓冒着大雨挤在城门前,纷纷朝着城外你争我抢地外逃。

  天子脚下,官家富贵之人数不胜数,即便是出城避难也要带上金银细软,坐着宽敞的大轿车马,令本就拥堵的出城路不堪重负,挤作一团。

  皇城禁军此刻也已顾不上前来疏散,都站在垒成墙的沙包边上,腰间缠着拇指粗的麻绳,目光紧紧地盯着飞速蔓延的水势。

  一旦洪水越过河堤,他们的身体就是中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端午汛来得太疾,人力在天灾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弃车!”张超攀上车顶,高声呼喊着。

  “所有人即刻弃车轿!”

  眼见言语无用,他径直将刀尖插入了身下的车厢顶,里头一阵惊呼,随后出来个大腹便便的官老爷,抱着两个包袱跑进雨中。

  一队骑兵手持长枪,在前方开道,有不配合弃车架者,长枪当即毫不客气地挑进车厢,弃车或可活,顽固抵抗者死。

  骂骂咧咧摆出官威不愿弃车开路的人,在钻出个头看见后头的黄盖仪仗后,纷纷收声,迅速滚下车马,让出一条道路。

  拥堵的城门在杀气腾腾的天子仪仗前,霎时疏散开来。

  南城的官沟已经反上水了,所有人淌着齐腰深的水,艰难地向外挤。

  比外头湍急的洪水声更大的是绝望的哭喊声。

  谁也不曾想到,才将将熬过了饥荒,只想着能过两天安稳日子,哪知才过了几日,天就塌下来了!

  天子仪仗并未出城,在疏通出一条道路后,便坚定地扎在城门上。

  “是陛下!”

  “陛下还没有走!”

  ……

  激动的大喊声一时盖住了水声和哭喊。

  所有走过雍定门的百姓都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城门上方的小陛下。

  “陛下没有抛弃我们!”

  黄伞华盖,和下方那个略显单薄的华服身影,就像一杆旗,镇住了大水里恐慌惊乱的人心。

  暴雨一刻不停地下着,城门楼上的排水流淌不及,积水横流。

  天子仪仗停在城门上。

  沈玥孤身一人,站在伞下,立在及腰深的大水里。

  他身后是万家灯火,身前是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忙就算了,谁能想得到我车胎居然还被扎啦!更新虽迟但到!

  PS:最后一句话不晓得出处,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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