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67章 摊底牌

  雪虐风饕,小院未燃炭盆,姜帆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一动不敢动。

  卸船的水手已经回了,都候在外头,内外一片寂静。

  “风浪里出的水手,最忌背刺。”姜淼没拿往常训诫他的藤鞭,只让他跪在那儿,“若在海上出卖了同舟,是要被告诫妈祖,扔到海里去喂鱼,这是不义。”

  姜帆跪得双腿酸疼,不敢抬头。

  “你既看出小皇帝的手段,便该知道这次谢家的船多半要翻,上了危船,这是不智。”

  “万事有我在前头撑着,若你对我投了朝廷有什么不满,便该与我明着言说,当着外人下我的脸,这是不忠。”

  姜帆涩声道:“长姐……我错了。”

  “若搁在十年前,先帝朝时,你这般做,万万没有错。外头人都说我姜家牝鸡司晨,我占了你的位,你是个心明眼亮的,许多事你比我看的透。

  正因为你聪明,所以你才不甘心,但是帆哥儿!朝局变了……海上掌舵地瞧不清风向,是要满船倾覆的!”

  “……我没有要反长姐的意思。”

  姜帆垂着头,跪着朝前挪了几步,“我晓得小皇帝的心机野心,是要连根斩了四大家的。但是长姐也知道,海上风向一时一变,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会如何,何必将所有筹码都放在小皇帝那里?

  流民、河运、劫道……这次铁马冰河动了真火,九州分舵入了中州,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龙舟南下,我入水师,这都是大张旗鼓的事。正因为我们姜家站位太早,太过明显,所以那谢嘉澍才会第一个过来咬我们。丢给他一个陆飞白的饵,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谢嘉澍今日这是急昏了头,他若有心,轻易便能查出……”

  姜帆鲜少这样有条有理地天同他说话,瞧着南下这一遭的磋磨委实也长进了不少。

  姜帆跪着向前蹭了几步,脑袋靠在阿姐的膝头,拖着声音撒娇:“阿姐……谢家敢找上门来欺负我们,无非是觉得阿姐是女子,我姜家无人。现在我长大了,以后可以护着阿姐的。”

  “臭小子。”姜淼笑骂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起来罢……你知道,有时候话若出口便是业障。你揭了陆飞白这层纱,眼下这一关口,他就是死劫。”

  *

  国子监已经开始歇了年假,陆飞白正抱着一捧靛青的袍袄,前往正堂,为父亲试衣,还不知祸患悄然临头。

  陆炎武半靠在床上,勉强抬起胳膊,让他为自己系上襟扣。

  陆炎武艰涩道:“何必……年年都买新衣?”

  陆飞白沉着脸不吭声,给他系好扣子,束上腰带,衬得那张瘦削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他上下打量了片刻,方才低声说道:“大过年的迎来送往,父亲总该有件新衣裳。”

  陆炎武被罢官时,家中穷困潦倒,没有米粮下锅。

  那年的新岁时节,为了给儿子做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陆炎武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抱着一包典当来的苞谷去坊市里推磨。

  推磨的小倌儿见人下菜碟,见他衣衫破烂,便将他的苞谷放在最后。

  位列九卿的前任大理寺卿,就在寒冬里,穿着单衣,等了足足一整天。

  自那以后,陆飞白虽因母亲早亡而与他心有隔阂,却仍旧每年都亲自为父亲置办一件崭新的冬衣。

  陆炎武知他有心,但他冷硬惯了,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宽慰,只能板着脸问:“琼华宴在即,文章做的如何了?”

  “已经写好了。”陆飞白简明扼要地说,“这次南下,见了不少江北流民的难处,做的是《清田策》。”

  清田则必要倒严,得罪天下粮仓的事,陆炎武沉思片刻,倒也没拦着,“为生民言,是文人大义。你有这份心,还是不错的。”

  “嗯。父亲好生歇着养伤罢,儿子去厨房看看火。”

  陆飞白替他掖好被角,躬身退了出去,寒风凛冽,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领。

  “小白——!”

  袁征双脚倒勾在梁柱上,笑嘻嘻地探出个大脑袋。

  陆飞白吓了一跳,脚下一趔趄,险些滑倒。

  袁征赶忙拉了他一把,从柱子上跳下来。

  “小白……”袁征扯住他衣裳,眼巴巴地说,“这次是我们王爷让我来的,你要再把我撵出去,大过年的我可就没地方去,只能睡大街上了。”

  “大牢都睡过了,睡大街又怎样?”

  “我知错了。王爷和大哥都已经骂过我了,这次让我来当真是有正事的,你还记得送给我的三封锦囊计吗?”

  “不记得。”陆飞白扭头要走,“我又没看过,你又什么都不同我说,我如何能记得?”

  “小白……你莫要恼我了。”袁征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王爷说谢家运宝的官道被劫了,他们已经去找那姜帆算账了,若是寻不出端倪,被逼急了定会来为难你,特意让我来给你做护卫的。

  毕竟是为着帮我的忙,才将你卷进来,若当真牵连了你,让你被谢狗算计了……”

  陆飞白冷冷道:“我接的是圣旨,遭人报复也是我的事,关你……”

  袁征一把捂住他,委屈巴巴地扁起嘴:“你生我的气,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只要你能出气怎么都好,可你怎么能说不关我事?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你怎能真的同我生分了?”

  陆飞白:“……”

  袁征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下来一点点,眼神紧紧盯着他,大有一言不和就要重新捂回去的架势。

  陆飞白无奈:“……饮酒了?”

  袁征红着脸点头:“嗯。家里叔叔哥哥们玩牌九,都不肯让着我,好在我的银饷都放在你这儿,才没被输光……”

  “走吧。”陆飞白一把拉下他的狗爪子。

  “走去哪里?”袁征亦步亦趋地跟上。

  “大过年的劳驾袁小将军来给我保驾护航,自然不能连一碗醒酒汤都不给你喝。”

  袁征立刻笑嘻嘻地抱着他,原地蹦跶得三尺高。

  陆飞白拍着他的背,让他放自己下来。

  袁征不肯听,就将他抗在肩头,往后厨走,一路走一路蹦,坏笑着颠着身上的人。

  陆炎武隔窗瞧着,笑着摇摇头。

  冷清清的陆府,总算有了几分过年的热闹。

  *

  萧亦然打发了袁征,便与袁钊二人往回走。

  从南城到内城距离不近,一路上又逢去瞧热闹的百姓往家赶,人群拥挤,他又有伤在身,二人走的并不如何快。

  萧亦然背着手,施施然地好不惬意。

  袁钊却不敢如他一般托大,右手时时刻刻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大将军可瞧出什么端倪来?”萧亦然在一个摊面前,随意地俯下身翻看着。

  过完腊八就是年,他还欠着沈玥那个兔崽子的年节礼。

  “瞧出个屁!”

  袁钊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拽走,“老子在这提心吊胆,你倒是还逛上了!”

  萧亦然顺从地让他拉着自己往回走。

  “该来的迟早要来,何况方才河上的那艘牵引船,不是没炸吗?这说明……”

  袁钊分着一只耳朵听他说话,见他半晌没有下文,忍不住催道:“快说啊!说明什么?”

  “……说明谢嘉澍知道顾忌大局,暂且还没有疯。”

  萧亦然瞧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笑道:“但我看着,他若再不派人来截杀我,袁大将军可就要急疯了。”

  袁钊推了他一把:“别瞎说!”

  萧亦然不紧不慢地被他拽着走:“马上就是年关,上元节万人观灯,二月二开琼华夜宴,中州四城汇聚天下才子,挤得连根针都扎不下。

  到那个时候他这一船的炮仗放下来,别说是归还那一批被抢走的赃财,就是他想管我要王位,我都得掂量着分量。”

  袁钊终于反应过来些不对劲,“那你说,他这时候露出底细来,是为着什么?”

  “吓唬我呗。”

  萧亦然笑了笑,“让我误以为他要趁着年节和琼华宴在中州闹事,实则要掩人耳目,于他处另有图谋。”

  二人一路说着,已远远地可以见着王府的大门。

  他讲一句话要卖好几回关子,袁钊不耐烦地要抬手拍他:“那谢家老头到底能有什么图谋,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萧亦然一把拉下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别说话。”

  王府护卫已然刀枪出鞘,架起重弩,朝着下方街道戒备守卫。

  街道上仍是一派祥和热闹,依稀能听得坊市门口卖炸豆腐摊点的吆喝声,但一街之隔,虽还未瞧见人影,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黄昏将至的严冬凛风中,一排人整齐划一地从空无一人的巷口,抬着一顶齐街宽的大轿,越过王府的大门,停到离二人身前三丈远的地方落轿。

  这顶气派的漆红大轿前有门、侧有窗,内有卧居,轿门口还立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小门童。

  谢嘉澍冲他敞开轿门:“王爷可否入内一叙?”

  萧亦然淡淡地摆摆手:“不必。死人的东西,不吉。”

  “王爷金戈铁马的出身,还忌讳这个?”

  “常在刀头舔血过日子……”萧亦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得惜命。”

  “……”

  谢嘉澍不动声色地走下来,一步一步走近王府的大门,扶着门上的赤鬼铜环,头也不回道:“那区区在下……便过府一叙?”

  萧亦然连一杯冷茶都没有给他上,二人就坐在王府的门厅里。

  袁钊刀出半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谢嘉澍双手抱拳:“佛面刮金我有私心,老狗也见骨头亲。谢老头儿一把年纪贪心犯大过,王爷……划出条道来,咱们好商好量,高抬贵手后退一步,彼此放过,过个好年,如何?”

  他江湖切口接着官话,卖了好又示了弱,姿态放得极低。

  只可惜,他碰上的是油盐不进的阎罗血煞。

  “彼此……放过?”

  萧亦然轻蔑地笑了笑:“千万两银的货,说丢就丢,一分一厘都没剩下。

  谢当家手里有几两重的筹码,能与本王平起平坐地谈彼此?”

  果然是他!

  谢嘉澍恨得咬牙。

  亏他先前还当这群漠北的兵痞子人生地不熟,头一回下江北,没有实情者引路,定做不了如此隐蔽的大案,先将怀疑的目光打到了姜家的龙舟上。

  纵使心头万般恨,他面上仍旧装得滴水不漏,沉声道:“筹码摊开了揉平了放到桌面上,方知有几两重。

  王爷的锦囊计,从秋狝时便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铁马冰河入圈套,如今总得要我等,输个心服口服不是?”

  谢嘉澍微微俯身,咬牙切齿道:“从这一批珍玩走了我谢家的路子,换王爷你的一万铁甲南下起,这局……就已经开始了,是吗?”

  锦囊第一计——诱敌入瓮。

  萧亦然不置可否。

  “而后是那位袁征副将,深入虎穴,给了你们在朝堂上发难的借口,以流民北迁这样名正言顺的理由,令通扬运河河道得通。

  说什么河道衙门三方共治,实则不过是在为有朝一日与我谢家撕破脸做准备,提前在九州辟出一条往来的新路子罢了。是也不是?”

  锦囊第二计——暗度陈仓。

  萧亦然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谢当家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

  “流民北迁。”萧亦然平静道,“数十万流民的性命,不是理由,而是目的……之一。”

  “好。”谢嘉澍胸膛几起几伏,眼眶通红,手指死死地掰着桌面,这才勉力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失态。

  “王爷仁政爱民,是我等枉做小人。”

  “谬赞了。”

  谢嘉澍继续说道:“铁甲军南下,河道得通,流民安置之后,王爷便再无顾忌,指使本该在粮马道上押粮护送的那一万铁甲军,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段和法子,绕开了我铁马冰河的官路驿站,劫道掠财,抢走了这一批千万两银的珍玩。

  诸般连环计使下来,一环扣着一环,步步紧逼,直至将我谢家逼上死地。”

  正如无法反驳的谎言永远是错位的真相,最高明的计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锦囊三计威逼利诱连番使下来,无论是调兵、还是迁民,都是摆在朝堂之上兴师动众的谋划,又开出谢家无法拒绝的条件,看似是他们占了不小的便宜,可这一步步走下来,却被反杀的丢盔弃甲,最后一计黑吃黑下来,直接断送了铁马冰河的百年根基。

  谢嘉澍猛地探过身子,“……是也不是!”

  锦囊第三计——釜底抽薪。

  袁钊“铮”地拔刀,怒目圆瞪:“退后!”

  萧亦然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是。也不是。”

  “逼死谢家,将铁马冰河送上死路的,是这些年惨死官道的亡魂,冻馁囹圄的流民,遭欺凌压迫的百姓……还有,被裹挟反叛的——钟五爷。”

  谢嘉澍的脸色倏地煞白。

  “谢当家其实心底里最清楚,我那一万铁甲究竟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和法子,绕开了你的官路封锁、重重驿站,劫了铁马冰河赖以生存的道,做下这一道死局的。

  你只是过于自负,不愿相信罢了。

  ——毕竟,这些都是谢当家亲手送入我铁甲军营内的,不是吗?”

  “……你!”

  萧亦然抬起手指,轻轻地冲他“嘘”了一声。

  “谢当家走南闯北一辈子,从没见过哪个被你威逼利诱、效忠多年的叛徒,还能掉过头来反咬你一口的先例吧。

  河北谢家——九州十八路分舵,雍朝九州除漠北外最骁勇善战的州府,铁马冰河号称最有血性、讲道义的世家。

  可惜豺狗到底还是狗,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你没见过真狼,不懂狼性,不知道一日为漠北军,终身为漠北军。

  我漠北铁甲,可以低头,可以暂居人下,可以为你效命。

  但狼,终究是狼。

  钟五爷——是我漠北的狼,不是你谢家的狗。”

  萧亦然将手里的茶盏搁到桌上,周身的散漫一扫而光,仿佛一柄斩天割地的利刃,锋芒毕露。

  作者有话要说:

  舒爽,巴适。

  锦囊三计写完了,好长长长的一条线,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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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你,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