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60章 清正心

  筹谋落定,大宴散去,停朝一日。

  今夜六部的堂官出人出力,光禄寺重新上了早膳,又安排了值房暂歇。

  沈玥亲自送杜明棠出了大雍门,任卓正候在宫门口,他理袍跪下,青衣席地,行的是学生礼。

  “老师。”任卓在金銮殿上昂起的头,此时低垂在胸前,恭谨的施了礼。

  杜英在府里已听闻了昨夜大殿中的事端,一早赶了车候在宫门口等着接人。

  他快步走过来,揖手给沈玥施了礼。

  杜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任卓,冷声道:“祖父,我们回去罢,莫要理这没轻重的人,凭白惹得一身干系。”

  “住口!”

  杜明棠赫然抬头喝道: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轮得到你来妄议我的学生!”

  杜英愤懑地低下头:“是孙子的错。祖父同我上车回家罢,您年纪大了,身子骨如何禁得住这样熬。”

  沈玥扶着他走,温声道:“元辅且回吧,余下的事朕会看着处理的。”

  杜明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任卓,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起来罢。”沈玥俯下身,朝任卓伸出手,“今日的事,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阁老对你的教导,也并不辱没了他的声名。”

  任卓直挺挺地跪着:“敢问陛下,袁征身陷水师大营,是否是陛下的授意?”

  “是。”

  “那陛下指明让我随龙舟南下江北,是否就是为了今日让我在大殿之上,一争高下?”

  “是。”

  “陛下做如此安排,可是因为国子监中,我与武扬王的嫌隙?”

  任卓因这一夜情绪的大起大落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跪立不住,他眼眶红着,仍旧倔强地挺直腰杆,杵在寒风里,直直地看着沈玥。

  “是。”沈玥沉默了一会儿,戳破了他最后一层防线,“若没有先前国子监那一场争端,朕确实不会从茫茫学子中注意到你。”

  任卓跪着的身形晃了晃。

  他尽量克制地维系着最后一丝尊严,动作并不如何明显,嘴角还勾着一丝淡薄的笑,但在大殿之上力抗四方的肩却颓然垂下。

  他虚长小皇帝几岁,族群声望极高,庄学海看在家中长辈的情面上亦曾看过他的文章,却只给了“空有意气,而无志气”的评价,并告诫他,事事顺遂,并非幸事。

  他年少得志,多少有不服气,事事掐尖好报不平,一心研理而眼高于顶。

  以至于潜龙在渊时,他亦心中不服,所谓当朝天子——庄大学士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不过如此。

  这才有了国子监之中,那一场闹剧般的争端。

  沈玥因此看中了他的出身和脾性,埋下一根深远的长线,于今日的大殿上燃起燎原星火。

  那些所谓的才华抱负,圣贤诗书,忧民之心,刚正秉性,都被放上台面,当做了利用的筹码。

  他的半生理想、得意和骄傲,在得知真相的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他甚至不敢细想,是否早在国子监之时,杜英将那一柄锋利的乌兹钢刀交予他,教他死谏相逼,是否也是弄权惑国的阴谋算计。

  “刚毅,过刚则易折,这表字是朕的老师替你取的,你当以此为戒,但也当以此为傲。”

  沈玥轻轻拍了拍任卓的肩,“君子可欺之以方,朕今日确实是欺了你。

  刚毅一腔热血满心意气,若三千监生满朝悍臣中只有一人敢讲实话,敢为苍生言,敢冒天下大不韪,则必是刚毅无疑。”

  沈玥语气温和,任卓被北风吹煞的心头微热。

  “刚毅满腹圣贤书,既然琼华宴是上不成了,但也不应就此埋没,也当出去见一见天地万方。

  朝廷要重开通扬运河,设河道衙门,监工监款极易开贪墨的口子,朕属意刚毅你来做这件事。”

  ……

  任卓猛地抬起头。

  沈玥笑着冲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没有听错。

  “今日刚毅为苍生受了委屈,朕都一一记在心上,必不辱没于你。

  便当是朕欲降大任于刚毅,故而世事多磋磨罢。

  将来要刚毅要主六部,入内阁,后世青史都会记着刚毅的今日之功。”

  任卓用力地握着拳。

  仿佛头一回真正握住了自己的人生。

  他成也刚毅,败也刚毅,输光了师生情谊,得罪了四大家,做了这一柄开天辟地的利刃,他的身份便不同寻常。

  今年入琼华宴,他必将无推举,无功绩,十年寒窗都因这一朝发声而功亏一篑。

  哪怕此时外放出江北,朝廷也势必要顶着极大的压力。

  杜明棠在大殿上给过他机会,他回绝后,便不再认他这个学生。

  但沈玥——这个惯常以纨绔怯懦闻名的小皇帝,此刻却坚定地站在大雍门口,破例给了他第三条路走。

  为众生抱薪者,必不使之受困于风雪。

  沈玥看着他万念俱灰的眼底重新燃起星火,轻声道:“还请刚毅答应朕一件事,不论世道如何,但请务必这份坚守敢为天下先、为众生言的清正刚毅之心。”

  任卓缓缓的湿了眼眶。

  他深深地俯下身,施以大礼。

  沈玥受了他的礼。

  他沉默地看着任卓重新站起身,扶正头上的发冠,走进凛冽的朔风。

  *

  有人前途未卜,便有人欢洽颂声。

  太和殿里还有几位阁臣没有走,自嘉禾年间的内阁朝廷便处处受制于地方世家,而今一朝得以扬眉吐气,借着残宴,开怀畅饮,拉着沈玥一杯杯的敬酒。

  沈玥来者不拒,脸蛋喝得红扑扑,送走了所有人,方才揣着满腹心事,往御书房去了。

  张超和张之敬和身后的一批羽林卫跪在门口,沈玥径直走进去。

  他与中州六坊切割的痛快,一早便将越风楼下的沙盘搬回宫中,整个御书房被庞大且精致繁复的沙盘占据了大半,文书案牍还未来得及尽数理清,堆得满满当当,一不留神便要踩到书卷上。

  萧亦然坐在沙盘观台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个泥塑的小兵,神情凝重。

  “仲父。”

  沈玥也不上去,就趴在观台的边缘,仰头瞧着他,眼角眉梢都泛着醉酒后的潮红。

  “朕……给仲父带了山楂糕,酸甜的,仲父吃一个。”

  沈玥踮起脚尖,端着糕点盘,用力地举到他眼前,巴巴地仰着头。

  这是他多次暗中揣度发现的,他仲父虽面上清冷着,不近人情,但只要捏住软处,便再好相与不过。譬如……他口味偏甜,如果是甜口的糕点吃食,就算是生着气,他也总是会多多少少的吃上一点。

  沈玥举着盘子,停顿片刻,问道:“仲父吃了吗?”

  “嗯。”上方传来一声冷淡的敷衍。

  沈玥收回盘子,一个一个地戳着数,确实少了一个,这才抬起头,笑着看他面无表情地吃完山楂糕。

  “仲父,甜吗?”

  “嗯。”

  沈玥笑了笑:“那仲父不生气了?”

  他刚欲开口,萧亦然一记眼刀瞪过来,“不许求情。”

  “哦。”沈玥垂下脑袋,跟氅衣的系带较劲。

  他酒意上头,手抖眼花,看不清楚,越解越紧,打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最后丧气地垂下胳膊,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蹲在萧亦然的轮椅前,小心翼翼地拽了下他的衣裳。

  “仲父……帮帮我。”

  这几日,沈玥知道碰了壁,并不如往常一般同他撒娇讨宠,可这会儿借着三分醉意,他便又开始花样百出的黏人。

  只可惜,他对上的是毫无人情的阎罗血煞。

  萧亦然并不吃他这套。

  沈玥见人不理他,稍稍消停了片刻,仰头打量着他。

  萧亦然俯瞰着沙盘,手里还不自觉地握着一个泥塑的小兵俑,神情专注。

  他苍白的脸色,凌厉的眉宇,落在严卿丘的眼里是骇人的威煞,威逼诱供的利器,但显然——对小皇帝来说,只有触手可即的脆弱感,没有一丝一毫的威慑力。

  他借着三分酒劲,趁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沙盘上,小心翼翼地越凑越近。

  萧亦然感受到腿边蹭过来的热度,微微一愣。

  他低下头,将沈玥逮了个正着。

  沈玥偷袭不成,龙爪僵硬地举在半空。

  萧亦然诧异地拧眉看他:“……陛下,这是做什么?”

  “……”

  沈玥尴尬地缩回手。

  “……没。”

  胃疾痊愈后,他个头抽条的飞快,曾经只到萧亦然腰间的小团子,现在已经比他仲父高出半个头。

  ……成年后,他就没再以这个,像小孩子仰视的角度看过他了。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下颌的棱角,抿紧的薄唇,嘴角弯曲的弧度也不再显得那么冷硬……似乎,还溢散着山楂糕的酸甜。

  沈玥缓缓地咽了下口水。

  萧亦然诧异地看着他,眸色微暗,似乎想要弄明白他这又是在闹腾什么。

  沈玥被这双明眸勾着,忍不住再次抬起手,想要去戳他那双拧成一团的眉心,戳散他皱起的烦忧。

  萧亦然被他蓦地一指头戳上来,眉头拧得愈发紧:“陛下这是醉了吗?”

  “嗯。”

  沈玥蓦地清醒几分,被自己这胆大包天的行径先闹红了脸。

  他慌乱地指了指自己的氅衣上系着的那个大疙瘩,声音中就带了几分讨好似的撒娇。

  “仲父给朕解开嘛,朕热得很。”

  “……”

  这崽子当真是顺杆爬的好手。

  萧亦然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

  沈玥没讨到好处,索性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酒意轰地一下涌上心头。

  这一湾湛蓝的春水,给他素日的理智都晃了个精光。

  他仿佛能从这双平静的眼眸里看到了他自万千磨砺中向自己走来,撑在自己身前的模样。

  沈玥蓦地俯下身,张开双臂撑在他轮椅的扶手上,将萧亦然牢牢罩在自己的身下,不留半分退路。

  二人贴得极近,近到萧亦然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笑意里裹着自己的倒影。

  萧亦然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泥人。

  “仲父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

  沈玥意有所指地瞧着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扶手。

  “仲父此次毒发……很难捱吧。”

  “……”

  萧亦然没吭声。

  今年雪落得早,御书房的地龙一早便烧起来了。

  热气烘得他浑身燥热,出了一层薄薄的潮汗。

  沈玥眼底带了几分含义不明的笑意,在他耳边呵着气,轻声说:“中秋国宴,才过了短短两个月,仲父这么快就不再防备朕了吗?”

  沈玥的手像一条灵巧的蛇,顺着椅背攀到他的手背。

  他用了些力道,极富侵略性的探进萧亦然的五指间。

  萧亦然一把握住他的手。

  “仲父啊……”沈玥贴着他的面颊,低低地窃语,“仲父此次伤重,已不足以支撑你再服毒,蚀骨毒发还不到七日呢,怎么就敢如此不加防备地把自己往朕的深宫里送?”

  沈玥蓦地反手,轻而易举地将萧亦然的左手反扣在他的掌心,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送到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没有危机的时候,朕就是最大的危机,仲父难道忘了么?”

  他现在想起来了。

  但是已经迟了。

  干燥的热度,顺着手掌着起了火,一路烧到他的脊骨。

  萧亦然倏地捏断了兵俑的胳膊,砾粉洒落一地。

  沈玥戏谑地盯着他,愉悦地笑了。

  “仲父,这里……”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尖,不怀好意地笑,“红了。”

  片刻后,小皇帝也被赶出了御书房,与二位统领一道,在门外吹冷风。

  作者有话要说:

  攻受分明,咱就是说

  ——————————

  爱你!比心~